第31章 生死兩相隔(三)
一群身穿貂毛紫襖、手擎傲霜寶刀的人漸漸從四周靠攏過來,將我們兩人圍在中間,刀身上繞著煞白電光,發出「呲呲」的可怕聲響。
我扯下腰間酒壺舉過頭頂,冰涼的酒水衝破桎梏飛流直下落入口中臉側脖頸衣襟,飲畢反手往肩后一拎,掂掂手中竹棍,渾身頓時盈滿了力量。
「酒中仙!」
身形向前突進數尺,眨眼間出現在正對著我的霸刀弟子面前,竹棍在左右手間飛速旋轉輪換,猛地向前一搗,一道氣勁猶如猛龍過江狠狠擊在他身上,他頃刻倒退一丈,面色一黑,吐出大口鮮血。
周遭的人立即反應過來,幾具寒光爍爍的刀鋒一齊逼到我頭頂,我雙腿打開向兩旁一抻,曲膝躬身垂頭,一手握緊青竹棍,蓄力三秒后暴起連揮七次,棍棒破空的呼嘯和撞擊肉體的悶聲清晰可聞,周圍一圈人無一倖免被擊倒在地,掙扎著意欲爬起。
「天下無狗!」
一輪爆發后我毫不戀戰,趁著這群人沒站起之前抽身急退,脊背剛好抵上同樣結束一輪戰鬥退回來的葉疏雲的後背,我們倆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眼,又迅速分開投入各自的戰場。
這幫霸刀弟子完全不同於先前的對手,都是經過嚴格訓練的武功好手,方才那一下根本不至於讓他們失去戰力,轉頭又加入到戰鬥中來。
激斗漸漸白熱化,接連放倒十來個人后,我避開空中橫來的一腿,一掌將側面一人轟開,感到體力有些不支,揮出去的棍棒已不如先前有力,動作也慢慢凝滯下來,負傷愈來愈多,正在此時,中了敵人一招,足下被鎖動彈不得,眼睜睜地看著當空一刀對我斬下,避無可避——
「轟!!」千鈞一髮之際,一個明黃色的影子從天而降,重劍以雷霆萬鈞之勢狠狠砸進我面前地里,地面頃刻裂開無數縫隙,許多塊大石凌空飛起,霸道猛烈的氣勁將旁邊一眾敵人統統掀飛出去。
他轉身探手往我身上一點,登時渾身一松,鎖足被解,動作也變得輕快了許多。我剛要道謝,卻見他手勢一轉,瞬間將我推了出去。
我正不明所以,卻見下一刻一堵渾厚濃重的刀氣氣牆橫插進我們之間,直接把我和他阻絕兩面,儼然形成一道越不過的楚河漢界。他那面敵人眾多,而我這邊卻僅有寥寥幾人。他立在氣牆那邊,沖我勾唇微微一笑。霎那間鴻鵠齊飛,碧水雲天,恍惚回到了年少那天,他使出長虹貫日的一劍,在泠泠微漾的江河清光間一回首,眉眼彎彎、笑意拳拳,眸中映滿我的樣子。
他轉身面對圍上來的敵人,面上溫柔蕩然無存,只剩下冰冷桀驁,兩手握住重劍劍柄,嘴角微動,緩緩吐出令敵人肝膽俱裂的四個字:
「風來,吳山。」
金色的颶風瞬間掃蕩四方,以他為中心形成一個巨大的空圈,劍氣狂嘯,他的身法快得幾乎讓人難以捕捉,唯有劍穿骨肉的聲音不絕於耳。重劍無鋒,大巧不工,指天天崩、劃地地裂,此招之下,無人不膽寒。此劍既出,威震天下,屍橫遍野,血流成河!
幾個呼吸之間,大片大片的紫衣已染上若火血色,一個接一個轟然倒下。但立馬就有更多的人一擁而上,將他淹沒。
我心急如焚,飛快解決掉這邊幾人,等不到氣牆自動消退便急急扶搖直上飛躍過去,一落地便看到了目眥盡裂的一幕——
一片血海屍骸之中,他一手拄著重劍,鮮血淋漓、遍體鱗傷,血跡從額頭上蜿蜒爬下糊住了他的眼睛,他大口喘著粗氣,身形搖搖欲墜,眼見著就要支撐不住,我趕忙一個衝刺疾奔過去,他偏偏頭,聽出了是我的腳步聲,緊緊繃著的身體放鬆下來,浸血的嘴角剛剛攢起笑容,卻聽「噗」的一聲,一隻羽箭穿膛而過,正正中在心臟位置,一截箭尖破開皮肉裸露在外頭,箭尖上淬滿了他的新溢的血液。
他的手伸到背後,將那箭一下拔出,順著來時的軌跡徒手往後一擲,兇狠而精準地直直插入了射箭者的胸口。那人滿臉不可置信,兩眼一翻,一頭栽倒下去。
而他傲岸挺立的身軀也如泰山傾頹,轟然崩塌。
我遠遠地什麼都阻止不了,衝到他跟前只堪堪接住了他墜落的身軀,盯著他胸口的血洞,眼神發直,喉嚨梗住,手足無措地去堵汩汩冒出的燙血,慌裡慌張地封了好幾個穴位,卻毫無作用。
他躺在我的臂彎里,勉力睜開染血的眸子,卻失了焦點,手胡亂地四下摸索,拽住了我的袖口:「岑江。」
「你別說話,」我語出已是哽咽之聲,「援兵馬上就來了,你再撐一撐。」
他搖搖頭,依然固執地拉著我:「你……記不記得,葵字營,山洞裡,允我一諾。」
「記得記得,等我們回去后你跟我說,我都答應。」我顫抖著將他拉我袖口的手握進掌心,感受著那熟悉的紋路觸感,溫度卻在一點一滴地流失,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怕得要死,比自己快死了還害怕,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害怕,滾燙的淚水流過臉頰,一滴滴打在他臉上,跟他頭上的血跡混在一起。
「咳……」他猛地咳出一口血,聲音越來越微弱,「你聽我說……」
我死抿著唇連連搖頭,無法自持地咆哮:「不,葉疏雲,你要是想讓我忘了你,或者跟別人在一起,我告訴你,不可能!!!」
他聞言無奈地笑了,那笑容在滿目猙獰的紅色下依然清光冽冽、不染纖塵,刺得我兩眼一花,什麼都看不清,耳邊只剩下他斷斷續續的聲音:「我要你……好好活著,如你所願,走遍……天下……」
手指彷彿被套上個什麼東西,我睜大眼睛,他緩緩耷拉下眼皮,一動不動了。我的心好像也隨之停止了跳動,尖銳的疼痛瞬間攫取了所有感官,渾身的力氣頃刻被抽得一乾二淨,連呼吸都忘了,整個人就像一座木雕,死死地釘在那裡,失去一切知覺。
嘴巴大張,卻發不出任何聲音;眼眶焦涸,也落不下一滴水澤。彷彿被死死扼住咽喉命門,僵直不已,麻木不仁。
霎時天光盡碎,雲霄破散,目之所及暗沉混沌,耳之所聞寂靜無聲。空曠、空寂、空冥、空絕,萬物全數消失,世界化為虛無。
剝我髓中血,剜我肉中骨。
天與我齊哭,哭心頭硃砂難護。
遠遠的,柳長抉見了這一幕,皺皺眉,下令道:「把屍體奪過來,帶回去。」剩下十幾人紛紛走過來,就要對著他出手——
「啊!!!!!」嗓子眼裡終於擠出一聲嘶吼,沙啞破碎,刺耳難聽,與我本來的聲音大相徑庭,我原地彈起,手執竹棍橫在他們前面,指尖掐進掌肉鮮血橫流也渾然不知,雙目血紅,正對近在咫尺的敵人,死死地將他守在自己身後。
「哼,動手,我就不信她還有力氣。」柳長抉冷冷發話。
呵,我嘴角掀起瘋狂的笑意,惡狼哮入眼眶,拎上酒壺,身形乍動——
「笑!
醉!
狂!!」
原地舞出一套醉拳,透支身體所有能量,力量頓時洶湧著翻滾著咆哮著湧上四肢百骸奇經八脈,把全身的疲乏無力攪得稀爛,漫延周身的痛感統統驅散,戰力即刻飆到最高,跟最初一般無二,甚至還略有勝之。
「龍嘯九天!」
一條由內力凝聚的蟠龍搖頭曳尾衝天而起,刷得將附近所有人震退十尺之外。
我眼裡焚的是熊熊烈火,體內煮的滾滾真血,無懼傷也無懼痛,以命搏命,殊死相拼,竟真的沒有一個人能靠近半分。
就在此時,旁邊忽然人聲大噪,大片大片的明黃色進入視野,一批跟那幫紫色交錯碰撞,另一批分出來將我和葉疏雲團團圍住。緊跟著似乎還摻了些熟悉的棕色。
我雖然幾近失去意識,但也意料到,援兵來了,結束了。
脫力感頓時翻滾叫囂著襲遍全身,我雙膝一軟,跪倒下去。
竭盡全力挪到葉疏雲身邊,將他的頭輕輕托起,攬進懷裡,顫抖著去探他的鼻息。
還好,雖然微弱得幾不可聞,但還存在著,不至於徹徹底底了無痕迹。
我慢慢將臉貼到他緊閉的眼瞼上,久乾的淚水不自覺又淌下來,泛濫成災。
葉疏雲,你說要我走遍天下,可這天下沒有你,還有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