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回府
京都108坊,靖安坊近皇城,坊內治安較好。
靖安坊內各宅院前掛著的燈籠只夠照亮門前的一小片路。
挎著腰刀的不良人三三兩兩依例在各路口巡查,也不過是走個過場。
誰都知道京都哪一處都能亂,唯獨靠近皇城這幾坊不可能會出亂子,若是這幾坊都亂了,便是整個京都亂了。
夏日悶熱,青石板回升著烈日晒過的熱氣,人走在上面,如行走與熱板之上。
有人看見蘇枝曦,也會客氣的打聲招呼,也有一些對她是嗤之以鼻。
但更多的,是視而不見,低著頭,假裝匆忙得趕著路。
蘇府的宅子在靖安坊內不算大宅,位置卻是不錯的。
從坊門處往裡走也就是半里的路。
站在自家門外,她停留了一會兒。
朱紅門的漆,有幾處不起眼的地方已顯斑駁。
門上的輔首銜環,每日被擦拭的雪亮,連微弱的燭火,也能映出燈光。
從門楣便能知京都。
污穢的地方不是沒有,只要不在明處,哪怕近在眼前,大多數人還是心照不宣選擇了視而不見。
但這與她也沒多少關係。
宵禁的鐘聲總算是停了。
蘇枝曦抬手敲了敲輔首,沒多會便有一人從內把門打開一條縫,探出半個腦袋。
瞧見來人是蘇枝曦,連忙拉開了大門,往裡請道,「二姑娘怎麼這麼晚才回來,三姑娘的馬車可是回府了好一會兒。」
「路上耽擱了。」蘇枝曦抬腳往裡走,隨口問道,「我阿爺回來了嗎?」
「申時回來了一趟,后又和戶部的王大人出去了。」
「我阿娘呢?」
「姨娘在夫人那陪著說話,讓二姑娘回了便去一趟。」
蘇枝曦意料之中的點了點頭,目光卻是貪戀的望著遠處。
她走走停停一路,心中萬千感慨。
從前就是做夢也不敢去想,有朝一日,她還能看一眼昔日的蘇府園林。
上輩子被李承載囚在極樂殿,初時她總是尋苗頭和他鬥氣。
總不遠屈服於他。
那時心氣高,總想著要給裴之寒守節。
李承載受了幾次冷臉后,不知從何處尋來了一個從前服侍過她的奴婢,丟去了勾欄處。
他扣著她的下顎,強迫她看。起初她也有犟氣,便瞪著眼睛和他對著干。
可看了一半,還是忍不住噁心的閉上了眼。
她不知道那日的女人被人侮辱了多久,只記得最後女人一身污穢,身體像是一支被折斷的柳枝,鮮血淋漓的拖了出去。
蘇枝曦不準下人清理房間,就那樣死死地盯著地上的血跡發著呆。
回去后發瘋了一樣把屋內的玉器擺設盡數砸個稀爛。
蘇府是蘇枝曦骨子裡最後的一點驕傲。
哪怕是被李承載折磨的苟延殘喘,可她心中總還留著一絲傲氣的。
但是當李承載把蘇府的奴婢帶到她面前時,她崩潰了。
因為她再也逃避不了這個事實:蘇府沒了,除已出嫁的女子,皆被斬殺了。
所以她能以什麼身份活?
自然不是蘇家二姑娘。
她是奴,從蘇家滅亡的那時起,她便不再是主子,而是奴。
任人欺凌辱罵,都不能放肆,隨人尋歡作樂,也不能拒絕的奴。
是死後,沒有墳墓,只能安葬於亂葬崗的奴。
經歷之所以獨特,在於不論你外表多麼光鮮亮麗,那破舊的斷垣橫樑就在那裡,無需你卯足勁去回憶,只需回頭輕瞥,它們就能從黑暗中跳出來,將你的偽裝層層撕碎。
你是個怎樣的人,過了什麼日子,躲無可躲,藏無可藏。
京都的繁華,是每個人都能見到的。
但奢靡,卻是藏匿與各個坊門的大宅院里的。
府外是酷夏,而府內多樹蔭流水,一路走著陣陣涼風來襲,不覺燥熱。
蘇枝曦先到自己的住處,換了一身輕便的私服,絲綢質地輕薄順滑,讓人周身一輕。
一名喚固諾的貼身婢女,在她身旁幫襯著。
她坐在鏡前,慢條斯理的取著頭上的朱釵,問,「三姑娘何時回來的?」
固諾一面招呼著二等奴婢打來清水,一面幫蘇枝曦松發。
「回來沒多久,連自己的住處也沒去,直接去了大夫人房內。」
「程恩呢?」
「那鬼丫頭,誰知道她又去哪了。」固諾按著肩膀的手,慢慢移到了手臂上,細細說道,「姑娘也是要管管她了,這整日的瘋玩,不是上樹偷果便是下塘里去撲魚。要叫院里別的丫頭學去,便更是叫外人說咱們院里的人沒規矩。」
蘇枝曦睜開眼,嗔了固諾一眼,道,「要那麼些規矩做甚。她開心你由著她去,又不是院里缺了人手。再說有你在,誰敢沒規矩。」
固諾也就再嘟囔了幾句,見蘇枝曦只笑不答,也覺無趣,便懶得再往下說了。
蘇枝曦轉過身體,看著屋內陳設,唇邊略帶笑意。
一切還和從前一樣。
固諾沉穩,程恩撒潑。
還是和從前一樣,只要她回來,必然尋不到程恩,也必然得先喝一杯固諾預先冰凍好的酸梅汁。
固諾如同老夫子一般,每天要給她重複講著規章制度。
程恩便趁著固諾不在的空擋,盡給她出些餿主意。
蘇枝曦眼角微微泛紅。
想著「有生之年」她們還能彼此說上話,真好。
等梳洗完畢,人也清爽了些。
固諾問她要不要再用些晚膳。
蘇枝曦搖了搖頭,道,「你備些糕點小食,大娘喚我去一趟,也不知什麼時辰能回來。」
固諾應下,又覺得不對,問,「大夫人半年都不曾召見過你,今日怎麼這般著急,歇也不讓人歇息,就喚了你去?」
「去了才知道。」蘇枝曦不以為然的撫了撫衣擺,吩咐著,「讓人再備點熱的麵湯,今日酒喝多了,胃裡有些難受。」
「曉得了,你快些去吧,莫要大夫人久等了。」
蘇枝曦懶懶的邁著步子去了大夫人的院子。
大夫人院子極簡,偌大的院子空蕩蕩的,與下人房差不多。
從前蘇枝曦以為林氏清心寡欲,往後才知,林氏的清苦持儉,不過是為了掩蓋自己對權利極度迷戀的慾望。
林家世代為官,最高官致中書令,門生眾多。
林氏自幼身處於權勢的中心,城府至深,若不是重生一回,她也不敢相信,一直將『慈悲』的話掛在嘴邊的大夫人,竟是菩薩臉,羅剎心。
蘇枝曦人還未進房門,便聽見蘇景嫣在房內帶著哭腔,很是委屈的說,「殷姨娘,是嫣兒丟了蘇家的臉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