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四月季(一)
庄之言回到家的時候,看到了陳染的車就在他的院子里,但是人又不知去了哪裡。正在他想打電話詢問的時候,她從對面的甬道走了過來。
「打你電話無人接聽。我找你有事。」陳染開門見山道。說著她就從車裡拿出一個大袋子,說道:「我要去外地幾天,這是頂頂的換洗衣服。明天晚上就麻煩你去接頂頂了。」
「出差?」庄之言問道。
「不是。是我的爸爸去世了。」陳染一臉悵惘地說道。
「可是從未聽你說起他,到底發生了什麼?」庄之言將她手裡的袋子放到了沙發上。「你不說,我也就沒好意思問。」
「我突然接到那個人的電話,說,說,說我爸爸死了。」陳染彷彿是在說一件很需要確定的事情。「這是他走了以後,我第一次知道他的消息,竟是他去世的消息。」
陳染調整了一下坐姿,這是她第一次向人說起這件事,那些塵封已久的往事,像是洪水一樣噴涌而出。
陳染正在學校里上課,突然老師走到她的身邊說道:「陳染,你爸爸找你。」
「啊?」陳染驚訝道。於是她慌亂地收拾好書包,跟著爸爸出了學校,她本能地問道:「爸爸,媽媽怎麼了?」
爸爸沒有說話,目光凜然,手握方向盤看著前方,手上的青筋依稀可見,關節處微微抖動。於是陳染知道一定是媽媽出事了。這種預感從未這樣強烈過,從未。她的感覺很准,媽媽當天就去世了。
也是四月,寒冷,因為下著雨把冷的概念延伸了,陰鬱的,潮濕的冷,是江南獨有的那種冷。如果說北方的冷是明槍,那江南的冷就是暗箭。輕而易舉地挫敗一個人的銳氣,毫不費力地吸干一個人的血液,毫無徵兆地侵入一個人的骨髓。
陳染拿著爸爸留下來的那本存摺,這夠她接下來幾年的生活了。她很小心地放好,也許這個數字爸爸已經算好了,因為她看到最後一筆的進賬是在昨天,而且最多。這不能不讓她懷疑,爸爸早就有了這個準備,只是等著媽媽死去的那一刻,他就能馬上離開這裡。
有時陳染會想要是媽媽沒有死,那爸爸會怎樣的度日如年,如果媽媽沒有死,爸爸的那個她又該如何撫平時光留在她眼中的望眼欲穿的思念。陳染記得爸爸不愛說話,常常眼神呆板地看著窗外,表情漠然,彷彿把一切都看透卻又無法掙脫的苦悶盡顯無疑。
上天似乎喜歡看到有情人終成眷侶,於是讓媽媽得了病,而且得知時生命僅剩下六個月,這狠狠地在媽媽的心上砍了一刀,她那麼用力地活著,一定要活過爸爸的生命長度,一定讓他無法得逞的信念那麼執著地盤亘在心裡,像是復仇的火種一樣,不斷在她的心裡燃燒著,她那麼任性地以為上天可以幫助她,可是上天卻沒有把好運降到她身上,而是懲罰了她,像是懲罰她不該有那樣的想法,她得了絕症。誰能說上天是講道理的,很多時候上天就是不講道理,而且是很理直氣壯地不講道理。這會讓遇到它的人難以招架,只能被迫接受殘酷的命運之神投下的咒語。
家裡的冷漠是在媽媽被查出疾病時才漸漸打破,常聽到爸爸無來由地說道,問媽媽需不需要喝水,需不需要去晒晒太陽,需不需要聽音樂。媽媽很不習慣但不知說什麼,只是嗯嗯嗯地應著,以示禮貌。
媽媽剛生病的時候,還有很多的學生來看她,因為媽媽是當地很有名的音樂老師,想請她收一個學生,是非常不易的。但是當他們知道媽媽的病再也無法教學生的時候,他們都整齊劃一般再也不來了。媽媽一定很失望,這麼現實的一個關係學,簡直就是一個利用與被利用的圈套。
媽媽在那段時間裡,總是自我解嘲道:「真是門前冷落鞍馬稀。」
爸爸就會很配合地一笑道:「你的病需要靜養,他們來了反倒是打擾到你。」
媽媽就會很努力地笑笑,不再說話。
也許媽媽已經意識到生命不多了,於是開玩笑似的對爸爸說道:「我走了,你就去找她吧,但是要給陳染多留一些錢,雖然這個孩子獨立性強,但是有錢總歸是好過一些。」
每當這時爸爸就會很勉強地笑道:「別說傻話了,你會好起來的。」
媽媽就自己找台階下,說道:「我會好起來的,要是萬一我走了,你就解放了。這些年我知道你的心思,只是苦於還有一個孩子,還有一個家,但是你在家裡不開心。」
每當這時爸爸就會手足無措地離開,拿出一支煙,看著煙霧在眼前慢慢暈染開,深深地呼吸一口,滿臉都是無助的悲涼。到底是希望媽媽快點好起來呢,還是希望早點就赴另一個人的約會,這一定是一個令他掙扎的問題。就像是解開一道他這輩子都解不開的數學難題一樣困擾著他。這是他每天必做的一道題,雖然答案永遠都無法知曉。但是這個過程是必須要做的,日復一日。然後他就會慢慢地掐滅煙蒂,眼神空洞地望一下遠處,其實他什麼都沒有看到,繼而低下頭來,長長地嘆一口氣,像是為了安慰自己一樣似笑非笑,使得臉上的神經抽搐一下,轉身而去。
媽媽走了沒幾天,爸爸就離開了家。陳染用盡了力氣,每一個字都彷彿是蓄滿了能量喊出來,「爸爸,不要走,爸爸,不要走。」
可是爸爸就像是什麼都沒有聽到一樣,連頭都沒有回一下,像是一個上戰場的戰士,擔心一回頭就會喪失離開的勇氣。這不能怪他,因為一旦離開可能就再也不回來了。於是他讓自己離開的背影顯得威武雄壯,以昭示他離開的決心是多麼的堅不可摧。
陳染拚命地喊著,但是聲音就像是飄蕩的風一樣,消逝在空氣里,離開的人沒有停下腳步,不是沒有聽到,而是離開的決絕佔據了上風,讓本該依依不捨的情景,變得寒意深重。
那一年陳染十七歲。雖然爸爸還在這個世界上,但是也等同於沒有一樣,因為從那以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至於去了哪裡,沒人知道。陳染問過爸爸所有的朋友,他們都說不知道。當那聲不知道漸次增加的時候,她的希望就越是渺茫。連最後一個人也是這樣回答時,於是陳染知道她失去了爸爸,就像是失去了媽媽一樣。
爸爸同所有認識的人斷絕了來往,隱姓埋名生活在人間。爸爸同那個人只在兩個人的煙火中活出玲瓏剔透的生活品質,活出了驚天地泣鬼神的愛的宣言。就算是夫妻一場,還不是不溫不火地過日子,過的是日子,過的是時間的一種流逝,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直到生命的終點。但是那不是活著的本質,也不是活著該有的樣子。而他們卻是活著,用生命去愛對方。也只有極少數人才配擁有這樣的感情,也只有極少數人才算真實地活過。
這世間再親的血緣關係也會在深愛的兩個人面前變得蒼白無力。那是可以為之赴湯蹈火的在所不惜,是眾叛親離的一意孤行。事隔這麼多年,陳染終於明白一個人想要捍衛感情時那種決絕的信念是堅不可摧的。除非他沒有愛到一定的程度。
爸爸走了,空蕩蕩的房子里,聲勢浩大的寂靜把陳染的信心掠奪得乾乾淨淨,她甚至連哭的勇氣都消失了,因為怕一旦開了頭,就會無休無止地哭下去,而且無人聽見。她需要剋制就要湧出眼眶的淚水,她對自己說,不能哭,哪怕只剩下她一個人。
庄之言默默地聽著,握了握陳染的手,突然提醒道:「我一會兒送你去機場。」
「好的。」陳染答道,她從回憶中被帶進了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