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我曾做過一個夢,夢裡,我去看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演唱會。昏暗的燈光,柔和的聲調,夾雜著稀稀疏疏的哭聲,歌手眼角掛著淚漬,我獨自坐在最後排,聽不懂台上的人在唱什麼,聽不清台下的人在哭什麼。看著身旁空蕩蕩的座位,內心深處突兀的傳來一陣鑽心的痛楚,牟的憶起,那裡,似乎是少了一個人,一個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人。
——————————————————————————————————————————————
鄉下的傍晚,並不是很熱,太陽被山遮住了半邊臉,散發著恰到好處的熱量。偌大的農田,自東向西,一畝接著一畝,一眼望不到盡頭,西面不遠處的崎嶇小路上,有趕著馬車回家的人們,不時的傳來吆喝馬兒的聲音,農田最北邊,外圍有一片小青草地,柔軟的草地上,坐著忙碌了一天的男孩兒和女孩兒,落日在農田和草地上灑下一片火紅,把夏天的傍晚映的格外好看。
坐在草地上的8歲女孩兒叫琉心,旁邊比她大一歲的男孩兒叫莫成宇。
晚間的微風溫柔地拂過琉心的臉頰,搞得她的臉有些微微發癢,琉心一臉嚮往的看著西邊的夕陽,伸出手胖乎乎的小手撓了撓臉,滿臉陶醉:「好美啊。」
莫成宇也順著琉心的方向望了過去,盯著太陽的餘暉,眼睛一眨也不眨,略有意味道:「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前半句有些感傷,後半句卻說的很篤定。
「切。」琉心吐了吐舌頭,用餘光瞥了旁邊的莫成宇一眼,「還是整天一副要死要活的樣子,一開始就是看不慣你這樣。什麼時候也能和楊朔學一學,多笑一笑。」
莫成宇沒有說話,依舊睜著眼睛與耀眼的太陽對峙著,直到它整個都沒入山脈,消失不見。
「喂,你明天真的要走了嗎,不考慮考慮?」琉心看了看少年篤定的側臉,又很快的抱著雙腿看向前面,心裡一直糾結該不該問他這句話,思考了半天,最後只能打了個哈哈,裝作一副滿不在意的樣子很輕鬆的說了出來。
「嗯。」莫成宇聞言,微微低下頭,猶豫了一秒,隨後又很快的抬了起來,接了一句,「應該是不會再回來了。」
「唉,為什麼是在這幾天走啊?」琉心想極力緩解沉重的氣氛,撅起了小嘴,裝作很抱怨的嘟囔著,「偏偏在楊朔和媽媽外出的時候,這樣家裡就只剩下我和奶奶了,會無聊的。」
「他們在這裡已經呆了好幾天了,約定好的日子,有什麼辦法呢?」莫成宇兩隻手搭兩腿前面,緊緊的交叉著,輕輕的嘆了口氣,有些無奈。
之後,便是很漫長的一陣寂靜。
「喂!他們是不是覺得我們還是小孩子,所以才不聽我們說話的。」不安分的琉心打破了這份平靜,站了起來,揮舞著小小的拳頭,像往常一樣打抱不平道,「我昨天去找奶奶理論,奶奶只是塞給了我幾顆糖,就打發我出去了,明顯就是敷衍小孩子的樣子嘛,我都已經八歲了,才不是小孩子。」
莫成宇抬起頭,看著琉心一臉氣鼓鼓的樣子,有些想要發笑。
「成宇,下次見面的時候,我們都應該長大了吧,當了大人,就有話語權了。」琉心俯視著抱腿坐在草地上的莫成宇,滿臉興奮,「等我長大了,就和楊朔一起去找你,那時候,不管我們三個想要做什麼,都不會有人攔我們了。」
「嗯。」莫成宇很老實躺在了草地上,閉上了眼睛,從旁邊的地上拔了一顆狗尾草,叼在了嘴裡,枕著胳膊,耐心的聽著琉心的囑咐。
「所以,你不要再想不開了。」琉心擔心的看著莫成宇,「如果你回去再跳河的話,可沒有楊朔和我去救你了。」
後半句,才是重點吧。
「嗯,心兒,我不會了。」莫成宇愜意的躺在那裡,仍然沒有睜開眼睛,「我會等你們來找我的,不管多久,我都會等。」
「成宇。」琉心開始整理自己的願望清單,「下次見面,你就是城裡人了,等我和楊朔去找你,你要給我們指路,要帶我們去喝最貴的飲料,吃最好吃的雪糕……」
莫成宇睜開眼睛,難得接過話茬,打趣道:「楊朔才不會那麼貪吃呢。」
「我說他愛吃他就愛吃。」琉心自信地拍了拍胸脯,一副大姐大的樣子,「現在我聽他的,等我長大了,不就該他聽我的了嘛。」
兩個人剛打開,琉心就看見不遠處有個人影急匆匆地走了過來,是從西邊村子的方向,那條崎嶇的小路上走下來的,顯得特別慌張。
「李嬸!」琉心有些意外,一眼就認出了來人,茫然的眨了眨眼睛,煞是可愛。
李嬸是琉心家的鄰居,為人特別熱情,尤其是和琉心的奶奶媽媽甚是要好,兩家人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每次來串門都要帶來好多的水果蔬菜,走的時候媽媽也會塞給她一大筐蘿蔔,和奶奶一坐就是半天,每次來都誇她和楊朔,只是和成宇比較生,和琉心也算的上是認識了。
「劉家閨女喲,快些回家吧,出事了。」只見李嬸披著雜亂的頭髮,眼神渙散在找人,一發現琉心,就慌亂的跑了過來,跑掉了一隻鞋也不怎麼在意,生怕琉心逃走一樣。
「怎麼了?」琉心看著平常一向樂呵呵的李嬸此時竟然紅著眼圈,感到一陣心慌,「李嬸,您哭了?」
「沒有。」李嬸急匆匆地來到了他們身邊,無措地擺了擺手,似乎是掩飾著什麼,看到了躺在地上的莫成宇,「是莫家後生啊,天色不早了,快些回去吧,明天不是還要進城趕飛機嗎?」
莫成宇睜開眼睛看了看李嬸,坐了起來,看了看琉心:「我還想和心兒多聊一會兒。」
「沒關係的,成宇。」琉心傻呵呵地笑著,「快回去吧,明天我和奶奶去送你,到時候有什麼沒說完的還可以繼續說。」
微風拂過夏日的草地,雖然太陽剛落山不久,但空氣中很快的添了一絲涼意,少年思考了許久,終於,輕輕點了點頭。
「好吧。」莫成宇抬起頭,看了看李嬸,笑了笑,「你們先走,我自己再待一會兒,稍後就回家。」
「切,裝什麼深沉。」琉心撇了撇嘴,「那明天見嘍,李嬸,我們先回去吧。」
李嬸似乎是沒工夫去多管莫成宇,拉起琉心,慌忙離去,走的時候還不忘過去拾起來自己的鞋子。
莫成宇站了起來,立在草地上,一直目送著琉心和李嬸離開,直到她們的影子消失在他的視線範圍。一如以往的嘆了口氣:「好像是,出大事了。」
「李嬸,到底是什麼事兒啊?」琉心看著一句話都不說的李嬸,盤問著。
然而李嬸面對琉心的疑問,卻什麼都不說,步伐越來越快,琉心有些跟不上,手被拽的生疼,叫了起來:「李嬸,我手疼。」
李嬸這才反應過來,側過臉看到了自己是在拖著琉心走路,稍微的放慢了腳步,但對於琉心來說還是很快。
終於,到了琉心家門口,李嬸才停了下來。
琉心心疼的捏了捏紅紅的手腕,剛走進自家院子,就被眼前的景象看的愣住了。
平時安靜祥和的院子里擠滿了人,都是村裡的很熟悉的人,好像是在談論著什麼,屋子上方的煙囪還在往外冒著煙,看起來,晚飯正做了一半。
「奶奶?」琉心在人群中認出了奶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老人和平時判若兩人,坐在家門口前光溜溜的土地上面,不住的抹著紅紅的眼睛,本來滿是土灰的臉上,流下了好幾道黑色的眼淚,應該是忙著回來給她做飯,還沒來得及洗臉。
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奶奶的臉色憔悴到極點。不知道為什麼,琉心內心覺得極度的害怕,從她記事起,奶奶從來都沒有哭過,而面對和平時判若兩人的奶奶,琉心不知道該做什麼。
「阿婆,別太傷心了,節哀吧。」琉心看見張叔在奶奶旁邊,一邊拍著奶奶的背一邊說著話。
「奶奶,怎麼回事啊。」琉心看著奶奶的樣子,發現情況不對勁,喊了出來,眼睛里閃出了淚花,人們一見是小琉心,可憐的看著她,讓出了一條道,琉心無暇顧及別人的目光,兩眼空洞的跑了過去,跪在地上,伸出手,慌張的幫奶奶擦眼淚,一邊擦一邊著急的說著,「奶奶你哭什麼啊?奶奶別哭,奶奶別哭好嗎?心兒怕。」
「喲,心兒啊,心兒回來了。」琉心的奶奶看到她跑過來,忙伸出滿是土的袖子擦了擦眼睛,不擦不要緊,一擦,擦成了大花臉,強裝沒事的樣子,盯著一臉害怕琉心,臉漸漸扭曲起來,終是沒忍住,流出了淚水,撲在了琉心身上,變成了嚎啕大哭,「我可憐的心兒啊……」
「別把孩子嚇壞了。」張叔急忙把奶奶從琉心身上拉開,「孩子這麼小懂什麼,您先進屋吧。」
張叔力氣很大。抓起奶奶拖進了屋子,奶奶向琉心的方向竭力的伸著手,歇斯底里的喊著:「我可憐的心兒喲……」
琉心怔怔看著眼前的一幕,恐懼到了極點,腳像是黏在了地上,邁不開步子,直到張叔可憐的掃了自己一眼,把門帶上。
漸漸地,琉心只覺得自己腦袋裡嗡嗡的,聽不到身後的議論聲了,滿院子的人吵鬧著,但她什麼都聽不到。
「怎麼了啊。」琉心轉過身,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落了下來,站在人群里,環顧著周圍的每一個人,顯得那麼無助。大伙兒都同情的看著她,就像是看著一隻可憐的倉鼠。
琉心第一次看到這樣的目光,她感到極度的反感,憤怒,抗拒,她不明白,為什麼所有人看她的眼神,就像看街上的乞丐一樣。
可同時,她沒有辦法阻止他們這樣看她,小小的身軀站在人群中,無助到了極點。
琉心聽媽媽提起過這種感覺,說這叫絕望,可是她卻從未體驗過一次。
可媽媽不是說,每當有人感覺到了絕望的時候,就會有人帶來希望的嗎?
就像,奧特曼總能在怪獸破壞城市的時候趕過來;就像公主被惡龍擄走,就會有虔誠的勇者站出來,踏上追逐她的旅程;就像……每一次,有小混混來欺負她,楊朔總能拿著一根木棒,帶著莫成宇,準確無誤的出現在她的身後一樣。
「小琉心啊,我說了你可別嚇著。」李嬸蹣跚著從人群走了出來,擦著眼淚,「你要知道,不管發生什麼,你還有我們大家,你是村裡人的寶,我們不會不管你和你奶奶的。」
「為什麼要這麼說,到底怎麼了啊,奶奶在哭什麼?」琉心怔怔的看著李嬸,任憑眼淚從臉頰上滑落,她都不去管。
「你媽媽出去坐的那艘船,出事了,兩條人命,都沒了!」李嬸話音剛落,就趴在地上哭了起來,「琉媚是個好媳婦啊,怎麼說沒就沒了呢,你說你走就走,偏偏還要帶個孩子……」
哦,是這樣啊……
原來,是這樣。
蕭瑟的風吹著,刮的琉心的臉生疼,像玻璃片在臉上劃過,太陽落下的地方,還殘留著的雲朵,也漸漸褪去了火紅的顏色,這是鄉村夏天獨有的景色,在這片淺藍色天空下,一個不起眼的院子里,一群大人同情的圍著一個八歲的小女孩兒,小女孩兒緊緊的攥著拳頭,肩膀顫抖起來,嘴唇微微發紫。
嗒,嗒~,淚水毫無節奏地砸在了地上,良久,女孩兒的嘴裡「哇」的一聲,吐出來一口血,暈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第二天,琉心沒有如期去送莫成宇,因為她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一周之後了。
她不知道莫成宇是否失望,她也,沒有心情去知道。
之後,又過了很久很久,小時候和她們一起的夥伴們,也都有了各自的朋友,唯有琉心,顯得格格不入。
後來,人們都說琉心變了。
琉心不再喜歡說話,在學校里開始好好學習,她不和人接觸,總是喜歡自己呆在角落裡縮成一團,大了一些之後,琉心便不再向誰傾訴心事了。
直到有一天,琉心拿著錄取通知書回了家,面色平淡,聲音波瀾不驚,卻響徹整個村子:「奶奶,我要去這所大學。」
「琉心,到站啦。」耳邊傳來了孟玲調皮的聲音。
「哦。」琉心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淡淡地應道。
睡著了。
琉心不緊不慢的下了火車,隨著孟玲一起出了站,手裡拉著笨重的行李箱,目光淡漠的凝望著這個陌生的城市,彷彿在凝望城市中的什麼人一樣。
媽媽說:死神想要從你這裡奪走什麼人的時候,從來都不管他們對你來說有多重要。
所以,心兒要隨時做好失去什麼的準備,這樣,心兒在面臨失去的時候,才會更好受些。
不過,琉心並不覺得提前有所預料就能夠緩解多少失去帶來的疼痛感。
既然不想失去,一開始,不要得到就好了。
琉心苦澀的勾了勾嘴唇,媽媽,我說的對嗎?
「喂,琉心你在發什麼呆,走了啦。」孟玲拉起了琉心的手,拽著她,「我們要趕在晚上之前找到住處哦,不然只能睡公園的長椅了。」
「知道了。」琉心的目光愈發深邃,看向了別處。
莫成宇在這座城市裡。
還有一個人,應該也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