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
真的,我想起那截被打斷的命根子,心裡就會產生極度自卑的情緒,這種情緒會轉化為憤怒,然後就特別想殺人!可是,在那個永生難忘的除夕夜,我沒有殺人,我不會把我的恩人殺了。我只是提著鬼頭刀,來到湘江邊上的河灘上,在呼嘯的風雪中嚎叫著揮刀狂舞。
……
我在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離開了雷公灣,離開了善良而又苦難的馮家父女。我要走,是誰也攔不住的。那天,我在山坡上和馮家父女一起種苞谷,遠遠地看到了一艘帆船停在了雷公灣渡口上。我站在那裡,眼睛直直地凝視那條船。馮三同彷彿知道了我的心思,他說:「麻子,朱四來了,他說過,開春要載貨路過雷公灣的,他來帶你走了。你去吧!」
秋蘭憂傷地望著那條船。
她知道自己無法阻止我離開,默默地轉過身,往山坡另外一邊的樹林子里走去。
馮三同面無表情:「麻子,快去收拾東西走吧,不要讓朱四久等,他還要趕水路呢。」
我朝秋蘭的背影望了望。
馮三同又說:「去吧,不要管她了,好賴都是她的命,你們終究有緣無分,走吧——」
我承認,我是個無情無義的人,我的良心被狗吃了,馮家父女用他們的恩用他們的情都沒有辦法留下我。我咬了咬牙,想對馮三同說些什麼,可什麼也說不出來。我只是朝他跪下,磕了三個響頭,然後站起來,頭也不回地絕情而去。其實,那時我的心被一隻無形的手抓得稀巴爛。
起了錨,船開動了,順流而下。
我站在船尾,朝山坡上張望。
馮三同佇立在那裡,朝我不停地揮手。我心潮起伏,我心裡說,馮老爹,這一生也許無法報答你們了,來世我做你的兒子!
突然,我看到秋蘭發瘋般從那樹林子里衝出來,朝湘江邊上狂奔而來。
她邊跑邊喊:「哥,你等等我——」
朱四站在我身邊,說:「麻子,船靠岸停嗎?」
我搖了搖頭。
秋蘭奔跑著,她的頭髮在春天的風中飄飛,聲音穿透歲月的迷霧:「哥,等等我呀,哥!哥,你帶我一起走吧,哥——」
我的眼睛被什麼東西迷住了。
一片模糊。
朱四朝岸上喊叫道:「秋蘭妹子,回去吧,麻子是個王八蛋,他的心腸是鐵打的,你就忘了他這個王八蛋吧!秋蘭妹子,回去吧,別追了哇,他不會帶你走的——」
我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等我的眼睛重新清晰起來,船已經過了雷公灣,再也看不到秋蘭了,再也聽不到她泣血的喊叫了。
2
我本來想搭朱四的貨船出去尋找隊伍的,可我不知道上官雄他們的隊伍到哪裡去了。我像只無頭的蒼蠅,在兵荒馬亂的大地上亂竄,儘管朱四在我下船時對我說,你在外面實在混不下去了,就回雷公灣吧,這個世上沒有比秋蘭更疼愛你的人了。
我是一支射出去的箭,根本就不知道回頭,也不可能回頭。
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在湘西遊盪。有一次,聽人說紅軍在貴州活動,我就去了貴州,結果費盡心血,也沒有找到紅軍的影子。我還是經常在深夜夢見上官雄,上官雄在我夢中總是血淋淋的。他是死是活,是我心中的一個難解的結。我不敢公開地找紅軍,如果被白軍的人發現我是個流散的紅軍,非把我抓去砍頭不可。我還不想死,在沒有找到上官雄之前,我不想就那樣死了,尤其是死在白軍的手裡,那是我最大的恥辱。
我沒有在貴州找到紅軍,又折回了湖南,我想回江西去,因為紅軍離開中央蘇區時說過要打回去的,說不定,紅軍已經打回去了呢。我的這個想法是那麼的可笑和幼稚,可我當初的確是那樣想的。但是總有一些消息,一會兒說紅軍在湖北,一會兒又說紅軍到了河南,我的想法總是被那些傳聞弄得東搖西擺,於是打消了回江西的念頭,到處流浪,尋找紅軍的隊伍。
我在流浪的途中,一直靠賣藝為生。
人一生如何,也許真的是命中注定的事情,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找來找去,會進入到白軍的隊伍里去。
3
1937年8月,我來到了河南固始,聽說日本人已經對中國發動了戰爭。我找紅軍隊伍的心思就更加迫切了。那天晚上,我借宿在一個叫寬溝的村莊里,房東是個老大娘,孤身一人,她的兩個兒子都被白軍抓了壯丁,下落不明。那個晚上,睡覺前,老大娘還和我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起她的兩個兒子,還說,如果我以後碰到他們,要我告訴他們想辦法回家。我理解老大娘的心情,就答應了她。
我經常會陷入一種昏沉的狀態,我知道自己醒著,或者說感覺自己醒著,可身體卻動彈不得,胸口像壓了一塊大石頭,四肢彷彿被繩子捆綁著。這個晚上我同樣如此。這是十分危險的一種狀態,我會覺得特別恐懼,想喊又喊不出來。我在這樣的狀態中聽到了砸門的聲音。
我的大腦變得十分清醒,誰在這個深夜砸老大娘的門?
門外還傳來了凶神惡煞的叫喚:「開門,開門!」
老大娘緊張地在我房間門口說:「小夥子,你趕快從後門逃吧,國民黨來抓壯丁了!」
我十分清楚抓壯丁是怎麼回事,就是把青壯年抓到白軍部隊里去當兵。我聽到老大娘的叫喚,心裡異常地焦急,可我就是爬不起來。我的額頭冒出了汗珠,這可如何是好。
老大娘沒有開門,只是站在門裡說:「你們走吧,俺兩個兒子都被你們抓走了,你們還來做什麼!」
外面的人說:「別啰嗦,趕緊開門吧,誰不是這樣說,騙鬼吧!」
不一會兒,門就被砸開了,許多白軍士兵嗷嗷叫著衝進來,他們把老大娘推到了一邊,就進屋裡搜索起來。一個士兵一腳踢開了我的房間門,我這才像是鬆綁般跳了起來,我來不及操起多年來一直跟著我的鬼頭刀,幾桿槍就頂在了我的頭上和身上。
「別動,動一下就斃了你!」那個士兵說。
我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我知道輕舉妄動的後果。
房間外面一個沙啞的聲音說:「房間里有人嗎?」
用槍指著我的士兵說:「楊排長,屋裡有個人!」
沙啞的聲音說:「老太婆,你不是說家裡沒人嗎,怎麼又冒出來一個人?你不是騙我們嗎?」
老大娘說:「老總,俺真的沒有騙你們呀,俺兩個兒子真的被你們抓去當兵了,兩年多了,一點消息也沒有啊!屋裡的是俺親戚的兒子,看俺一個孤老婆子可憐,大老遠來看俺的啊,你們千萬不要為難他,千萬不要把他抓走啊!」
楊排長提著盒子槍走進了房間,用手電筒往我臉上照了照:「嘿嘿,還是個麻子!」
我冷冷地說:「你們想幹什麼?」
楊排長說:「你說我想幹什麼?媽拉個巴子,給老子帶走!」
幾個兵推推搡搡地把我押出了門。
我大聲說:「你們讓我把我的東西帶上!」
一個兵說:「帶個逑!到了隊伍上,什麼東西都有的!」
我又大聲說:「我要帶上我的東西!」
這時,老大娘把我用一塊黑布包著的鬼頭刀和我的包袱拿出來,追上來,遞給我說:「孩子,都是俺害了你呀!你要不來看我,也不會被他們抓走啊!造孽啊!」
我對老大娘說:「姑婆,您回吧,多保重!我沒事的!」
就這樣,我被白軍抓了壯丁,成了一個白軍士兵。這是我的命,我想這一劫命中注定,躲也躲不過去的。說實話,我也沒有害怕,我想我一個人野狗般流浪了三年多,也很不是滋味。現在有地方給我吃給我穿,何樂而不為?況且,我心裡有自己的小算盤,白軍總會和紅軍打仗的,他們找到了紅軍,也就等於我找到了紅軍,那時,我就可以……只是我想到下身的那半截命根子,心裡就會覺得異常的恥辱和憤怒,這是白軍留給我的記號,它時刻提醒著我,他們是我的仇敵,我現在是和仇敵為伍!因此,我常會躲在無人的地方,對著曠野嚎叫,野狼般嚎叫!
4
楊排長的名字叫楊森,身材高大粗壯,滿臉黑胡茬。從我們第一次對上眼時起,我就感覺到我們之間會有什麼事情要發生。到他們隊伍上后,我十分的不習慣,並且時刻提防著他們,怕自己不小心露了馬腳,如果他們知道我曾經是個紅軍的連長,說不定就會把我拉出去斃了,所以我沉默寡言,做什麼事情都小心翼翼。
那天,我獨自坐在一棵樹下擦刀。
楊森大大咧咧地走到我面前,對我說:「麻子,把刀給老子瞅瞅。」
我站起來,把刀遞給了他。
他端詳著這把刀,然後掄了掄,說:「好刀呀!」
我心想:「算你小子識貨,好在以前你沒有碰到我,和我對過陣,否則你說不準就成了我的刀下之鬼!我貌似微笑地看著他:「這是很普通的一把刀。」
楊森審視著我說:「這刀不普通!」
我不多說話了。
他把刀遞還給我說:「這把刀喝過人血!」
我頓時心驚肉跳,他作為一個職業軍人的眼光是十分準確的,可我必須裝傻,驚訝地說:「是嗎?我怎麼看不出來。這刀是我揀來的,因為我喜歡,就帶著它。」
楊森突然說:「你這個人也不簡單,你也殺過人!」
我說:「楊排長,我可是個老實人,從來沒有殺過人。」
楊森嘿嘿一笑:「你的眼睛里有股殺氣!」
我說:「是嗎,我怎麼沒有感覺呢。」
楊森說:「小子,好自為之吧,以後把心機和力氣用在殺日本鬼子身上就好了!」
我無語了。
我被抓壯丁后不久,發生了一件事情。我差點殺了一個人,自己也差點被槍斃。那天,隊伍駐進了信陽城裡。連隊的一個老兵油子帶人去逛窯子,回來后,他們眉飛色舞地談論著逛窯子的事情,士兵們都圍在那老兵油子的周圍。那時,楊森和連長几個下級軍官在駐地附近的一個館子里喝酒。我躺在一個角落裡閉目養神,想著上官雄不知現在在哪裡。
那個老兵油子叫宋其貴,他說著說著,目光透過士兵們的縫隙落在了我的身上。
他滿臉邪惡地說:「那個麻子怎麼總和我們格格不入呀,我懷疑他是不是男人!」
士兵們鬨笑起來,紛紛把目光投向了我。我是個內心十分敏感的人,我知道宋其貴在說我,我心裡說,你說吧,說我什麼都可以,我現在必須忍耐,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們見識老子的手段!
他們見我無動於衷,更加肆無忌憚了。宋其貴說:「你們過去把他按住——」
那些本來就很無聊的士兵聽了他的話就嘻嘻哈哈地朝我撲了過來,如果我跳將起來,這些士兵或者都不是我的對手,但是我告訴自己,千萬不要讓他們知道我身懷武功,只要他們沒有觸及我的底線,欺負我也就算了,我沒有必要出手。我沒有跳起來,還是躺在那裡,但是我已經睜開了眼睛。我不明白,為什麼他們就看不出我眼睛里的殺氣,包括老兵油子宋其貴。
我被幾個身強力壯的士兵按住了手腳,我大叫:「你們要幹什麼!」
有一個士兵笑著說:「一會兒你就知道宋老兵要幹什麼了!」
另外一個士兵朝宋其貴大聲喊:「宋老兵,快過來,我們把麻子按住了!」
我大叫:「你們不要和我開玩笑,快放開我!」
宋其貴扔掉手中的煙捲,站起來,滿臉壞笑地朝我走過來。他根本就不顧我的喊叫,走到我面前,蹲了下來,以最快的速度解開了我的褲腰帶,扒掉了我的褲子!那一剎那間,一股熱血湧上了我的腦門,我兩眼火辣辣的,一定血紅,我心裡很明白,我很快就要失控了。那些士兵,包括宋其貴,都看到了我被打斷的那截命根子,他們都呆了,按住我的手也放鬆了。他們的表情都僵在那裡,宋其貴沒有想到會這個樣子,他更沒有想到我會像一隻暴怒的豹子站起來,迅速地把褲子拉起來,勒上褲帶,然後嚎叫著朝目瞪口呆的宋其貴撲過去,一手鎖住了他的喉嚨,惡狠狠地對他吼道:「干你老母的,你找死呀!」
有兩個平常和宋其貴關係比較好的士兵企圖上來幫他,被我一腳一個踢到一邊去了,其他士兵都站在那裡看熱鬧。其實老兵油子宋其貴根本就不是我的對手,我掐住他的喉嚨后,他一點反抗的能力也沒有了,臉色漲得通紅,喉嚨里發出嘰嘰咕咕的聲音,渾身抽搐。
我掐住他喉管的手越來越使勁,我已經憤怒到了極點!
也許這個時候,士兵們看到了我眼睛里的殺氣,那時,我渾身上下都充滿了殺氣!
一個士兵見勢不好,飛奔出去。
不一會兒,滿臉通紅的楊森提著盒子槍快步奔進來。
宋其貴正翻著白眼,再給我一分鐘,我就會要了他的命。楊森見狀,朝屋頂砰地開了一槍,大吼道:「麻子,快給老子鬆手!」
聽到槍聲,我從憤怒得發昏的狀態中回到了現實之中,我鬆了手,宋其貴死狗一般癱倒在地上,喘著粗氣,大聲地咳嗽。
楊森命令士兵把我捆了起來。
連長說要槍斃我。
我也想,他們不會饒了我的,我已經橫下了一條心,死就死了,死了也乾淨了,也不用活在這個狗操的世界上受辱了!我等待著那一顆子彈洞穿我的腦門!我被關在一間黑屋裡。
半夜時分,門開了。楊森一隻手提著一盞馬燈,另外一隻手提著一籃子東西,走了進來。他踢了我一腳:「你小子有種,我說過,你的眼睛里有股殺氣!你今天差點就害死了你自己,如果殺了宋其貴的話!」
我無語,只是瞪著他,心裡說,要殺要剮隨便你們,啰嗦什麼!
楊森給我鬆了綁,語氣柔和起來:「說實話,要是換了我,我也會殺了那狗日的,宋其貴的確不是什麼好東西,可他是和你開玩笑的,罪不該死呀!況且,他也不知道你——」
我不想聽到他說有關我命根子的事情,我使勁地咳嗽了一聲,他自己也意識到了什麼,就打住了,接著把話題岔開了:「我看得出來,你是條漢子,所以,我求連長,不要槍斃你,我們很快就要開上去和鬼子作戰了,那時,你一定是個殺敵的好手!」
我長嘆了一聲。
楊森說:「我這一生,最佩服有血性的男人,別看你平常不言語,我心裡明白,你可不是一般的人!」
說著,楊森從籃子里拿出一隻燒雞,遞給我:「兄弟,吃吧!忘記白天的事情,上了戰場,我們都是好兄弟!」
我接過燒雞,大口地啃了起來,我的確餓了。
他又從籃子里拿出一瓶燒酒,自個兒灌了一大口,然後遞給我:「喝吧,麻子,消消氣!」
我抽出一隻手,接過酒瓶,猛地喝了一大口。
楊森呵呵地笑起來:「痛快,痛快!」
他把我當成了兄弟,某種意義上,我也把他當成了兄弟。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覺到,白軍裡面,並不是誰都面目可憎。
5
楊森雖說五大三粗,可他哭起來,讓人感覺是個孩子。我從上官明死後,就不會哭了,可看到楊森的痛哭,我意識到自己並不是那麼鐵石心腸。那是入秋後的一天,楊森接到老母去逝的消息,他當場就昏了過去,口吐白沫不省人事。過了好一會兒功夫,他醒轉過來便大哭起來。
那一場哭呀,引來了眾多的士兵。這些士兵大都是一些窮苦人,當兵前大多是與父母親相依為命的孝子,一看楊森呼天搶地地哭,一個個哀傷起來了,有的也抹起了淚。我怎麼也想不起父母親的模樣,我只記得黃七姑和上官明,想起他們,我有些傷感,但是我不會流淚。楊森哭得死去活來,一把鼻涕一把淚,活脫脫一個大孝子模樣。有幾個士兵就勸他節哀,楊森在同鄉苦口婆心的勸說下漸漸地停住了哭喊。
「誰在哭鬧!」一聲斷喝傳來。
士兵們一看,是營長張發魁駕到,一個個作鳥獸散,因為他們聞到了張發魁身上濃郁的酒味,他是個酒鬼,喝多了什麼鳥事都做得出來。楊森告訴過我,如果聞到張發魁身上的酒味,最好離他遠點。
「報告長官,楊排長的娘死了。」一個大膽的士兵啪地立正,敬了個軍禮說。
「娘死了就死了,哭叫什麼!這年頭,死個人算什麼!」張發魁瞪著血紅的眼粗魯地說。
「是,死個人不算什麼!可楊排長死的是親娘呀!」那個膽大的士兵還立正在那裡說。
「放肆,這傢伙膽子肥了!給老子拖出去打五十鞭子!」張發魁惱怒地說。
幾個隨從把那個膽大的士兵拖走了。
楊森的臉漲成了豬肝色,本來聽了張發魁的話,心裡就冒火,還看到自己的同鄉李貴被拖去打了,頓時怒從心上起,他低吼了一聲,朝張發魁衝過去,照著他臉上就是一記老拳。楊森人高馬大,這一拳下去相當了得。張發魁的半邊臉上立刻發糕般紅腫起來,繼而泛青泛亮。這一拳把張發魁的酒打醒了一半,他朝地上吐了一口血水,氣得嘴角的肉不停地顫動,照著楊森的臉就是一馬鞭,楊森的臉上立刻出現了血紅的條痕。楊森「哎喲」了一聲,正要拔槍,張發魁的幾個隨從惡狼似的撲上來,死死地扭住他。楊森破口大罵:「操你祖宗八代的張發魁,你他媽的不得好死!想當初,老子為了救你,身上還挨了槍子!王八蛋!」
「拉下去斃了!」張發魁氣急敗壞,惱羞成怒,眼冒金星地叫道。
楊森不停地吼叫著怒罵。
當張發魁聽到拉槍拴的聲音之際,卻大喝一聲:「且慢。」
那些正要下手的隨從們立刻停止了行動。
「這小子忠義,放了他。」張發魁捂著被打腫的臉說,也許他的酒徹底醒了。
我站在那裡,冷冷地看著發生的這一切。
張發魁轉身走了。
他沒走出幾步,折了回來,走到目瞪口呆的楊森面前,說:「敢死連連長的缺,你去頂了吧!」
說完就揚長而去。
楊森有些不知所措。
楊森不知是悲還是喜,當然還是喜從悲來,喜的是就這樣當上了敢死連的連長,悲的是他可憐的母親死時沒有兒子送終。
6
楊森當了連長,走馬上任時,把那挨鞭子的同鄉李貴也帶去了,還帶上了我和老兵油子宋其貴。楊森讓李貴和宋其貴當了排長,而把我安排在宋其貴的手下,什麼職務也沒給我,只是有吃有喝時,他會把我叫上。
楊森交上了桃花運。
這天隊伍來到了古龍鎮,便在古龍鎮駐紮下了。隊伍剛駐下,士兵們便三個一群五個一夥,一個個都背著槍挎著刀,到鎮上的酒肆窯子去找樂子。
楊森卻悶得慌,他不是那種吃喝嫖賭的男人,隊伍每到一個地方,他都悶得慌。他坐在桌前一個人獨自喝茶。他總尋思著開到前線去和小日本鬼子干仗,沒仗打的日子令他度日如年,其實那時,我們越來越接近戰爭了。我和楊森在這一點上是有共同點的,我希望能有仗打,無論和誰打,我都渴望著。
這時李貴走了進來。
「連長,今天我請客,走,喝酒去。」李貴顯得特別興奮,其實他也是看到楊森憋悶,想請他出去開開心。
「喝個逑!你哪來的錢?」楊森沒好氣地說。
「你看。」李貴從兜里掏出個錢袋,抖了抖,錢袋裡的銀元嘩嘩作響。
「留著給你老婆孩子花吧!」楊森懶洋洋地說。
「大哥,我從來就服你,跟著你一定不會吃虧的。老婆孩子家裡有人照料,今天就賞小弟一個臉,出去喝兩杯吧!」李貴差點兒就要脆下了。
楊森見李貴很真摯,就答應了。
楊森想了想,對李貴說:「把麻子叫上吧!」
楊森挎著盒子槍,大搖大擺地帶著李貴和我,出了營房的門,站崗的馬上啪地一個立正,楊森挺著胸朝街上走去。
楊森帶著我們在小鎮的街上行走,路人都躲著我們,挎盒子槍的長官在這樣的小鎮上,在那些窮人的眼裡都是凶神惡煞的,楊森那張臉本來就長得凶,更給人一種可怕的感覺。我們三人中,數李貴長得清秀,我的滿臉麻子看上去也十分鬼怪,路人怎麼能不躲著我們。
街旁圍滿了一圈士兵,那些士兵吵吵鬧鬧的,好像在爭著什麼。
「過去瞅瞅!」楊森說。
我們便走了過去。
「老子出五塊大洋!」一個流里流氣的塌鼻子士兵大聲地叫著。
「俺出六塊大洋!」另一個肥胖的士兵喊。
「六塊大洋夠我們家生活一年了。」一個清秀的士兵說。
「六塊大洋能買多少稻穀呀,我們累死累活也弄不到六塊大洋,真大方,不知道你這錢是哪裡搜刮來的。」又一個士兵說。
「這女子長得水靈,值,六十塊大洋也值!」另一個士兵流著口水說。
「讓開,讓開!」李貴大聲地叫道。
那些吵吵嚷嚷的士兵,看到是敢死連的楊森連長來了,趕快讓開,但他們都不走,還站在那兒看熱鬧。
楊森走上前去,看到一個衣衫襤褸的女子蹲在地上,頭上插著一根草標,面前放了一張紙,紙上寫滿了字。那女子有著一張姣妍的臉龐,明眸秀美,卻掛著一股悲愁與哀怨。楊森不認識字,便問:「她幹什麼?」
李貴好歹讀過兩年私塾,認這幾個字還可以的。李貴說:「這女崽是個賣唱的,她剛死了爹,要將自己賣了葬她的瞎子老爹。」
楊森的眉毛顫抖了一下。
他的目光和那女子對視了一下,眼神頓時慌亂起來。
「可憐的人!」我心裡哀傷地說了一聲,我突然想起了雷公灣的馮三同父女,他們現在怎麼樣?如果馮三同死了,沒錢安葬,秋蘭會不會也賣身葬父?我渾身打了個寒噤,不敢再往下想了。
「李貴,你身上有多少大洋?」楊森問。
「七塊。」李貴說。
「她要多少錢?」楊森又問。
李貴趕快回答:「三塊大洋。」
「你們這些混賬東西還站在這裡幹什麼,都給老子滾!老子要了這女子。」楊森沖著那群圍觀的士兵大聲地吼叫。
士兵們看楊森兇巴巴的火氣大,手又按著盒子槍,都不敢吭氣,一個個溜掉了。剩下楊森、李貴和我,以及那個女子。有兩個士兵遠遠地看著我們,被楊森發現了,楊森又朝他們怒吼道:「你們他媽的還不快滾!」
那兩個士兵見勢不好趕快跑了。
「你叫什麼名字?」楊森輕聲問。
女子迷茫地看著楊森。
「長官問你名字呢,說。」李貴說。
女子哀傷地說:「我叫桃紅。」
「桃紅——」楊森輕輕地重複了一聲,眉毛又抖了抖,我看得出來,三十多歲了還未娶過老婆的楊森被這女子打動了。
「李貴,今天咱們不喝酒了,把錢全給她吧,讓她把父親葬了。」楊森對李貴說完這話后,抹了一下眼睛,轉身便走,走了兩步又回頭對我們:「你們幫助她去料理一下吧,一個女人家不好辦事。」
楊森轉身揚長而去。
李貴疑惑地看著楊森,十分不解。
女子朝楊森的背影跪下:「恩人——」
7
那個夜晚,李貴竟把桃紅領了回來。楊森便和桃紅結成夫妻,找了一間空房住在一起。楊森初為人夫,那幾天里紅光滿面,沉溺在和桃紅的恩愛之中,每天都興高采烈地請人喝酒,每次喝酒都叫我作陪。我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每次喝完酒,我就跑到鎮子外面,對著大別山嚎叫!沒有人知道我內心的苦痛!我甚至有點妒恨楊森,認為他叫我去陪酒是有意羞辱我,我心裡惡毒地咒罵著他!人在一些非正常的狀態中總會產生非正常的想法。
桃紅讓楊森體味到了做男人的滋味,也給他帶來了麻煩。
忽一日,營長張發魁把他叫了去。
張發魁笑了笑:「楊森,你小子好艷福呀。」
「不敢,不敢。」楊森說,他是相當服張發魁的。
「那女人叫什麼來著?」張發魁問。
「桃紅。」楊森回答。
「桃紅——嗯,好名字。聽說桃紅長得天姿國色,貌若天仙?」張發魁笑問道。
楊森即刻回答道:「哪裡,哪裡。」
「哼哼。」張發魁轉了話題,「楊森,你說我這人怎麼樣?」
「您是咱恩人。您對咱好,我知道!」楊森說。
「你太抬舉本人了。」張發魁說,「你是不是有了老婆就不務正業了?」
楊森似乎聽懂了張發魁話中的含意,馬上介面道:「不敢。」
「有情可原嘛,新婚夫妻,甜甜蜜蜜是可以理解的,可我還要提醒你,我們都是把腦袋掛在褲腰帶上的人,日本人說不定哪天打過來!」
「是。」楊森說,「咱不敢忘記,咱心裡總惦念著何時隊伍拉上去跟狗日的日本鬼子大幹一場!」
張發魁笑笑:「好好帶你的兵吧,仗有你打的!」
楊森離開張發魁時,心中好像預感到了些什麼。
過了幾天,張發魁營長命令楊森帶幾個兄弟到前沿去偵察一下日本人的兵力。楊森帶了包括我在內的十來個人走了,他到哪裡都要帶上我,對我異常的信任,說實話,出去執行任務時,我要幹掉他逃跑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可我沒有那麼做。還有一點,那時已經國共合作,一起掉轉槍口對準日本鬼子了,我找紅軍隊伍的願望也不是那麼迫切了,到哪裡不是打鬼子呀!我心裡惦記的是上官雄,不清楚他到底是死是活,我們兩個一條藤上結的兩個苦瓜,我不能扔下他不管,我希望和他在一起是因為相互有個照應。
楊森離開桃紅,自然有說不出的滋味,一路上看他魂不守舍的樣子。桃紅是他生命中的第一個女人,他完全為她而痴迷,我理解他。這是戰爭年代,日本鬼子已經進入大別山區,向我們部隊的防區步步進逼,他不可能帶著桃紅到處走,桃紅畢竟不是什麼物件,可以拴在他的褲腰帶上。桃紅在楊森離開的前一天晚上,對楊森情意綿綿地說:「今生今世跟著你走,恩人!」這句話把楊森感動得熱淚橫流。他至死認定,他這輩子只有兩個女人愛他,一個是他可憐的母親五姑婆,另一個就是睡在身邊的這個女人——桃紅。儘管這兩個女人對他的愛各有不同的實質和內容,但他還是至死也不會忘記。
我們從前沿轉了一圈回到了古龍鎮時,楊森卻不見了桃紅。他問了許多人,就是不知桃紅的下落,他傷心透了。
一個粗壯漢子傷心的樣子是很讓人憐憫的。
我想,如果當初我把秋蘭帶出來了,她突然不見了,我會怎麼樣?
桃紅到底上哪兒去了呢?
李貴對楊森說:「不就是一個風塵女子嘛,何必如此,不要傷了身子骨。」
「臭狗屎,你他媽的懂個逑!」楊森惡狠狠地罵李貴。
李貴便不敢吭聲了,只是陪著楊森難過。我沒有說什麼,只是找來兩瓶燒酒,遞給他一瓶,陪他喝悶酒,我也學會了在苦悶的時候借酒澆愁。桃紅是個美得讓人不能把持的女子,我沒有辦法形容她的美,只知道我這樣的廢人見過她后,也會為之心動,內心也會燃燒一團烈火,我只能在無人的地方野狼般乾嚎,發泄內心的**和哀傷。我想桃紅一定是被看上他的男人奪走了,可是,在古龍鎮,誰敢動新保安五團三營敢死連連長楊森的女人呢?
我的判斷並沒有錯。
桃紅並沒有私自離開古龍鎮,而是被楊森的頂頭上司張發魁營長霸佔了,張發魁見紙包不住火,在一次酒宴上,把這事情向楊森全盤托出了。就是我們回來的第三天晚上,張發魁請楊森去喝酒,楊森要帶我去,被來請他的人拒絕了,說張發魁只請他一個人。
那頓晚宴相當的豐富,雞鴨魚肉樣樣有,全是那時節上的好東西。酒過數巡,楊森悲從酒中來,長嘆了一聲說:「一個男人連一個女人都保不住,真是生不如死呀!」
張發魁這一生也沒有把什麼人放在眼裡,聽完楊森的悲嘆后,竟然哈哈大笑起來了。
楊森被笑得莫名其妙。
張發魁似乎有些醉了,說:「不就是一個桃紅嘛,一個風塵女子,也未必有多少真實的感情,你又何必耿耿於懷,我們這些人,今天不知道明天的死,也不一定能夠守得住什麼,我看楊老弟還是放寬心吧!該喝就喝,該吃就吃,不要虧待了自己!」
不聽張發魁說還罷,聽他這麼一說,酒在肚裡翻江倒海起來。他凄聲喊:「桃紅,我的老婆哪——」
張發魁根本就沒有理會楊森哀叫,繼續說:「像桃紅那樣的女子多的是,我幫你再找一個不就行了,只要你鐵心跟著我,還會怕沒有女人。實話告訴你吧,桃紅被我養起來了,這女人賣唱出身,本來就不怎麼樣,只要給她錢就行。」
楊森聽了張發魁的話,頓時呆了。
楊森不止一次吃驚於他的營長,可這次吃驚,讓他猛地清醒過來。他看到張發魁營長身後的兩個隨從似笑非笑,手一刻也沒離開過腰間盒子槍的槍把,楊森不敢輕舉妄動,他知道自己只要一動,就會死於非命,但他的心卻流出了鮮紅的血。
他幾乎要昏死過去。
張發魁朝他冷冷地笑。
他明白自己落入了一個圈套,但已經太晚了。
他真想殺了張發魁,可他沒敢動手。他沒想到對自己刻骨柔情的女人會那麼輕易地投進了別人的懷抱,心裡憤怒而又凄涼,這他媽的究竟為什麼!但他還是很理智地離開了張發魁營長為他特地設的酒宴。
事實上,那個晚上他要是不理智的話,必死無疑。張發魁營長設那個酒宴就是要告訴他那個殘酷的現實。張發魁看他沒怎麼樣就放了他一馬,楊森在張發魁的眼裡就像一隻小螞蟻,他想怎麼捏就怎麼捏。
楊森悲傷透了。
他無法接受這個殘酷的現實。他認定自己這輩子不可能有第二個女人了。
可是楊森又能怎麼樣?
楊森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
8
李貴勸他說:「不就是一個女人嘛,有什麼了不起的!以後打完仗了,回老家讓我娘給你說一門親,找個良家婦女也挺好的,你現在是長官,還怕找不到老婆!」
楊森睜圓了雙目:「你給老子閉嘴!」
李貴便不敢再說話了,只好站在一邊。
李貴也是條忠直的漢子。他一直把楊森當成自己的親哥,大哥此時斷腸如焚,他在一旁也不好受呀。
這個平常老實的漢子也漸漸地氣惱上了,他罵了一聲:「狗娘養的,兔子不吃窩邊草,這營長也太沒人味了。」
楊森沒有言語。
李貴突然操起那支漢陽造,嘩啦地拉了一下槍栓,奪門而去。
楊森沒吭氣。
正因為他沒吭聲,對李貴的行動沒表示贊同也沒表示反對,而葬送了李貴一條鮮活的人命。
秋季是涼爽的。
涼爽的秋風無法阻止子彈出膛,無法阻止子彈射向李貴的胸膛。李貴身中八顆子彈倒在營長張發魁門前的台階下。人生或死似乎是命中注定。楊森哪怕阻攔一下李貴,也就保存了他的性命。楊森對李貴的死一直耿耿於懷,李貴是為他死的,他只要一想起李貴身中八彈橫屍在營長門前的情景,就會倏地立起高大的身軀,狂吼道:「我操他祖宗八代的!」
李貴就那樣一個人獨自離開了楊森灼人的視線。
約摸過了半個時辰,楊森聽到了槍聲一連響了八聲。他從椅子上驚跳起來,提著盒子槍就衝出門。
楊森怎麼也沒想到李貴沒開一槍就被人射殺了,而且身中八彈倒在血泊之中。原來張發魁營長早有提防,知道有人要上門尋仇。張發魁也沒有想到死的是李貴,而不是我。我承認,在這個問題上我是個孫子,我一點也不仗義,楊森枉把我當成了兄弟,我不可能為了他這個事情去殺張發魁,我有自己的想法。
楊森看到李貴的屍體橫呈在張發魁門外的台階下,雙眼暴突的樣子,他心裡慘叫一聲:「兄弟,你死得好冤!是我害死了你啊!」誰也沒聽到楊森心底的慘叫,可張發魁卻從楊森的神態中看出了他心裡的刻骨仇恨。
張發魁冷笑了一聲問:「楊連長,你手下的人要行刺本座,你說該不該殺?」
張發魁兩道凶暴的眼光直刺楊森,楊森感到背脊上有股透骨的冷,腦門卻發熱起來,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該殺不該殺?」張發魁逼問道。
幾條槍不規則地緩緩抬起了那黑洞洞的槍口。
汗珠順著楊森的額頭淌下,撲撲地掉落在地上,他的手往盒子槍槍把摸去。
「該不該殺?」張發魁惱怒地突起眼珠逼問道。
聽到幾聲拉槍栓的聲音,楊森的手顫抖地離開了盒子槍的槍把。
「該殺。」楊森嘴巴里吐出了這兩個字,然後整個的人都虛脫了。
「哈哈哈……」張發魁得意地狂笑,笑了好大一會兒才停止,又說,「好,有種,我沒看錯人,沒有看錯人,你是我的好兄弟!」
楊森無語。
張發魁喊道:「來人,把李貴的屍體拖到野外去喂野狗。」
幾個士兵過來把李貴的屍體拖走了。
楊森呆若木雞地站在那,彷彿根本就沒聽到剛才營長張發魁說的話。
楊森抬起頭,感到秋日的陽光也是那麼毒辣,灼傷了他的眼睛。
楊森帶著我來到了野外。
「叭——」
「叭——」
楊森憤怒地舉起槍,射殺了正在撕咬李貴屍身的野狗。他悲傷極了。他帶著我來到野外,是來給李貴收屍的。李貴的屍體被野狗撕得皮開肉綻,面目全非,都認不出是李貴了。
楊森痛苦萬分。
我們四處揀了一大堆乾柴堆起來,把李貴的屍體放在上面。他用顫抖的手擊打火石,火石吐出火花迸在乾草上,火就燃燒起來。火越燒越旺,發出噼噼叭叭的響聲。
烈火將李貴的屍體焚燒。
屍體的焦糊味隨風飄散。
我問楊森,為什麼要把李貴的屍體火化,而不是埋進土裡,俗話說入土為安。
楊森沙啞著嗓音說:「這樣他的魂魄就可以飄回家鄉。」
我說:「如果以後我死了,你也把我燒了,讓我的魂魄飄回家鄉。」
楊森點了點頭:「我如果死了,你也一樣把我燒了!」
我也點了點頭。
楊森的眼睛濕了,他咬著牙發誓要報這血仇。
我們就看著火把李貴的肉體無情地吞噬掉。
整個的天空,充滿濃煙和一股難聞的怪味。
李貴死了,他的魂魄也許正在飄回故鄉,我們活著的人,卻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前路等待我們的是什麼樣的命運?
我們無法預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