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鏡與夢(19)
一片蔚藍的海域,陽光透過水麵,藍色由淺入深,海平面之下十多米深處,幾隻龐大的抹香鯨豎立著懸浮水中,一動不動,形似復活節島上的巨石像排列成的巨石陣,詭異得彷彿正在舉行某種邪惡儀式。
它們並不安靜,發出的聲音類似某種老舊打字機,清脆又沉重,也不知道怎麼發出來的。
「他們只是在睡覺而已。」陳璃畫對明微說,兩人沒有穿戴任何防具,就這樣站在鯨群旁,在水裡自由呼吸,睜眼對視。
好奇妙的感覺,明微吸了口氣,可是海水進入口鼻時與空氣無異。
明微害怕海洋,飄在海里會讓他覺得自己像顆塵埃,一顆隨時會被淹沒的塵埃,因為他完全不會游泳,而且水裡的生物要比陸地上可怕得多,老虎和獅子都可怕,但它們的可怕是已知的,它們用四條腿追捕,用牙齒撕咬,說白了跟人類沒多大區別,可水裡的一切都是未知的,誰知道看不見的地方會突然竄出個什麼鬼東西?何況眼前這玩意可比老虎和獅子大得多,成年抹香鯨重達幾十噸,明微感覺自己應該不夠塞牙縫的……它們有牙齒嗎?明微持懷疑態度。
好在這裡還有另外一顆美麗的塵埃,她濃密的頭髮在水中飄散,明亮的光線不顧一切穿透海水,灑在她的周圍,天然的濾鏡讓她更加明艷動人,好像就連陽光都拚命地想觸碰到她。
可是陽光無法牽她的手,明微此時卻牽著。
「看抹香鯨啊!看我幹什麼?」
總是問這種問題,抹香鯨哪有她好看?一點自知之明都沒有,笨死了。
果然做夢的人就是會變傻,好像不用變,陳璃畫在這方面向來遲鈍。
蘭斯洛伊那麼熾熱明顯的愛意都能夠視若無睹,非要等到對方親口說出才明白,也就不奇怪對明微這麼久的暗戀一無所知了,畢竟他從未表現出來過,而他似乎已經失去了良機。
他不認為在這個世界表露愛意是個好主意,這裡是她的世界,只有他和她,要是失敗了,想找個地縫鑽進去都得請求對方的幫助,他無處可逃。
可是怎麼越來越多的幻覺讓他動搖?在滿含愛意的明微眼中,陳璃畫的一顰一笑也帶著愛意,她說過那麼多模稜兩可的話,就像拿著羽毛在他心上輕刷,叫人心癢。
或許她只是長得好看,並且把他當做為數不多親密的人。
比如熒幕上的漂亮女演員,只要眨巴眨巴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觀眾自然能從中看出愛意。
這不是自己的夢,他應該清醒一點。
老實說,這跟他的夢似乎也沒有多大區別,陳璃畫還確定了他是真實存在的,可他又該如何確定陳璃畫是否真實存在?如果這一切都是人為編造出來的假象呢?
「大海和龐然大物都讓我不安。」明微稍微作了點蒼白的解釋。
「這麼膽小又怎麼會嚮往星空呢?」
她一揮手,深海化作宇宙。
蘇醒的抹香鯨在宇宙星際間穿行,其中一隻主動盤旋在他們身邊,隨後游向他們的身下,馱起兩人在宇宙中遨遊,魚蝦環繞著行星,珊瑚生長於隕石,整個宇宙生機盎然,千絲萬縷、五顏六色的光充斥著所有角落,璀璨明亮。
這是童話般的星空。
她嚮往星空,明微嚮往她,於是愛屋及烏。
已經被眼前的一切震撼到說不出話,明知都是夢,仍真切感受到無匹的宏大與唯美,陳璃畫還沒有鬆開他的手,於是他也愈發緊握,在此情此景面前,世界上所有的童話都要黯然失色。
可為何隱約有淚水充盈他的眼眶?這一切真的是他應得的嗎?
竟然有種偷了寶物的罪惡感。
「宇宙,有這麼美嗎?」喉嚨發澀,他伸手揉了揉眼睛。
「怎麼好像要哭了?」陳璃畫伸長脖子湊近。
「是下雨了。」明微辯解。
「下雨要經過我同意的。」陳璃畫拍了拍明微的頭,「真實世界里如果在宇宙中用肉眼觀察,的確看不到這麼多的光,甚至相反,幾乎是一片黑暗,因為太空太空了,沒有任何介質能夠讓光形成通路,比如我們能在地球的夜空中看到距離8.6光年的天狼星,但在月球上卻什麼都看不到,因為月球沒有大氣層,無法將遙遠的光反射到肉眼可見,反正嘛,這裡我說了算,當然越漂亮越好啦!」
「陳璃畫。」明微喊了一聲。
「怎麼了?」陳璃畫應道。
「沒事。」
「噗,要給我專利費哦!」陳璃畫掩嘴笑了起來。
明微躊躇過後下定決心說道:「你證明了我的存在,可是你沒有自證。」
聽此陳璃畫愣了愣:「我在掌控這個世界欸,還需要證明嗎?」
「正因如此你能證明我,可是我該拿什麼證明你?萬一你也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呢?」明微感覺無力。
抹香鯨幾乎在以第三宇宙速度逃逸星系,各色光線在他們周身穿行。
陳璃畫站起身,走到抹香鯨的前頭,她好奇:「如果我是假的,真實的陳璃畫不在這裡,你會怎麼樣?」
「我在這裡,是因為我以為你在這裡,若非如此,我一定會想辦法離開,雖然捨不得。」他說。
「真實有那麼重要嗎?就算我是假的,跟真的又有什麼區別呢?在這個世界里,我甚至還能給你前所未有的體驗。」
「區別就是真實的陳璃畫還在世界上的某個地方等著我去救她,而這裡只是一座伊甸園般的監獄。」明微也站起身來,他們隔著整條抹香鯨的後背四目相對,整個宇宙彷彿凝固住了,時空在兩人之間被切割成無數份以最小單位存在的剎那。
各自的身後是一半的無垠宇宙。
終於笑了一聲,她抬起腳步向他走去,宇宙的天平也在此刻開始傾斜。
「可是我就在這裡。」
「證明。」
「居然變得這麼冷漠。」陳璃畫委屈嘆了口氣,她清亮的眼眸轉了轉,「那我來說一點你不知道的事情好了,這件事情沒有別人知道,但是你聽了肯定能理解。」
明微好奇心被勾起,望著她。
「其實我跟吳可非並沒有真的談過戀愛。」她故意只說一句,想看明微的反應,她得逞了,明微露出驚愕的表情。
「為什麼這麼說?」
「你知道的,在學校讓我很難受的事情是常常會有男生來打擾,甚至追求,我的抽屜里有時多出個蘋果,有時多出一束玫瑰花,還有卡片什麼的,我甚至都不知道是誰放的,而且我也記不清別人的名字,就連同班同學都不一定記得全,何況裡面還混著其他班級的人,周圍同學還容易起鬨,這就讓我更煩了。」陳璃畫攤了攤手,「有一個人的情況跟我差不多,你猜是誰?」
「好難猜哦。」明微刻意不說,「總不能是我吧?」
其實明微有件事沒說,某一個蘋果是他偷偷放的,反正蘋果又不會說話,沒人會知道的,現在想來有點幼稚,他就算直接拿給對方也不會怎樣,在班級那麼多同學是有點不好意思,但是在書店可以。
「少來,你知道我說誰,總之我向吳可非提出建議,他覺得不錯,然後我們就經常一起活動,再散布謠言,大家就都知道我跟他談戀愛啰,你猜怎麼著?效果非常顯著,從那以後再沒有人打擾我了。」
明微心想可不是嘛,那些男生估計跟他一樣心都碎了,那可是吳可非,他們沒理由覺得陳璃畫瞎了眼,於是壯志難酬只好去遊戲里大殺四方,花光了網費再回到被窩偷偷抹眼淚。
「後來為什麼不假裝了?」明微以前就覺得這件事情很奇怪,現在知道實情依舊如此,既然達到效果,分開不就功虧一簣了嗎?
陳璃畫思索,「其實我也不清楚,本來就是演戲,哪有分手可言?但是有一天吳可非卻跟我說不能再這樣下去,就好像真的分手一樣,甚至距離他送我戒指都沒過去多久,或許他喜歡上某人了,覺得我跟他虛假的關係影響了桃花吧。」
「吳可非顯然不是這樣的人。」明微說道,「你這樣可不能讓我信服,這個故事跟你一樣真假難辨。」
「你還要我怎麼證明嘛?」
「如果真是這樣,我居然現在才知道?」明微難以置信。
「不知道又怎麼了?不過是每個人都有的小秘密,難道對你很重要嗎?」陳璃畫眼中疑惑。
當然重要!明微抿著嘴唇,真如眼前的陳璃畫所言,如果他一開始就知道的話,當時就不用那麼傷春悲秋了,他甚至不敢把自己跟吳可非做比較,怕他冰冷又耀眼的光芒刺傷到千瘡百孔的月亮,可這就是陳璃畫的期望不是嗎?他不知道,意味著陳璃畫沒覺得他跟別人有什麼不一樣,沒有知道的必要,自然不會多做解釋。
要怎麼說出口呢?說自己也是暗戀她的其中一個分子,所以很重要,可這不就是他不知道的原因嗎?
「別人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那對你而言,我跟其他人有什麼區別?為什麼在這個世界的是我?還是說就算把我換成任何人,你夢中的一切並不會改變?你會帶著另一個人上天入海、遨遊宇宙,只要有這麼一個人存在,無論他是誰?」
直到他的話音落盡,宇宙寂靜無聲。
宣洩有時會有代價,明微現在希望這些都是假的,陳璃畫說的是假的,她也是假的,就像是一場夢,他不過在夢裡失態,夢總會醒的。
陳璃畫沒有被人這樣質問過,而且這個人還是明微,她從未見過對方這副模樣,好像這已經是他的歇斯底里了。
抹香鯨寬厚的背上,過了好一會,她抬起腳步,宇宙的天平再次傾斜,然後與另一半相擁。
柔軟與清香侵入明微的感知,將他籠罩在溫柔之下。
「你錯了,這個世界是因為你才存在的。」陳璃畫的輕聲縈繞在耳畔,明微渾身僵住。
她接著:「奧丁說用回憶編造夢境,只有一個人能前往我的國度,他希望是你,但不確定,我也希望是你,並且我確定,他希望困住你,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我希望你陪我,所以,這不是我的世界,這是我們的世界。」
明微的瞳孔緩緩放大,全身僵硬愣在原地,輕柔的聲音朝他的腦海深處拋出了一枚深水炸彈,將他整個腦袋炸得轟轟作響,餘波掃平四方,只留下空空蕩蕩、一片空白。
陳璃畫輕輕笑了:「為什麼總是需要秘密來證明自己的特別呢?明微,你是不是忘了,在你加入組織之前,我們其實是兩個世界的人,如果畢業代表別離,我可不敢毫無保留,現在應該知道為什麼我希望你加入組織了吧?」
明微說不出話來:「我……」
「你這麼笨,可能還是不理解。」
明微的眼睛慢慢盈滿水霧。
「對不起。」
「沒關係,我們互相原諒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