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陰冬
來到南坊的坊牆邊上,土黃色的坊牆高高聳立,牆體有些地方遭受風雨侵蝕顯得斑駁不堪,接著坊牆往前行去,便來到了水荊鏢局的總舵。水荊鏢局,木質的房子,黑色的房梁,烏色的門框,大開的銅環門,灰白的門匾上寫著楷體的『水荊鏢局』四個黑色大字,迎面撲來一種古樸的格調。
「到了,這就是咱們鏢局,平常不開張,開張吃三年!」鐵娘子拍拍胸脯,顯然對於自家鏢局十分的自豪。
「還看啥,進來吧!」
鐵娘子招呼一聲駐足原地望著門匾的武月綾,率先牽著阿雪便進去了。武月綾稍稍有些納悶,這鏢局怎麼連個看門的都沒有,走進去才知道,這只是外門,裡面還有個內門,內門外站著兩個殷勤的僕人,正幫忙扛著鐵娘子裝大刀的黑色木匣子。
武月綾帶著阿雪跟進去,便看到一棟高大的兩層房子。說是房子也算房子,因為房子頂上是一座掛著竹帘子的涼亭。
鐵娘子將武月綾帶到大堂里,讓武月綾坐下,她則帶著阿雪去別的房子換了身衣裳出來。隨後有僕人陸陸續續端來了一些吃食,這才見到兩個大漢走進來。其中一個濃眉大眼,虎頭虎腦,正是那日在顧家樓看到的那個壯漢,另一個則十分沉穩,老臉有些皺巴巴的,可以看出是個飽經風霜的中年人。
主人家落座之後,這中年人面含微笑,「這就是一人獨斗混混的奇女子吧,長得倒是俊俏。」
「正是,她叫武月綾,那位叫阿雪,父親,我覺得可以讓她們加入咱們鏢局!」鐵梨花對於武月綾十分的讚賞,有如此膽量,倒是可以與她比肩,直接道出了自己帶她們來的意圖。
「嘿,我看也不錯,這小娘子做我媳婦如何?」坐於一旁嚼著雞腿的鐵大虎聲如炸雷,大手一招,對著武月綾叫道。
「不行!我倒是覺得她可以學學咱們鐵家的內功,做我的弟子!做你媳婦絕對不成,你這頭老牛還想吃嫩草,去紅綰樓尋個清白歌伎替其贖身再娶回來唄!休要打她主意。」鐵娘子頓時就不樂意了,什麼叫做你媳婦。
「你是不是我親阿妹,胳膊腿怎麼老是往外拐!」鐵大虎也不樂意了,拿著雞腿叫道。
武月綾無言以對,這都是些什麼事啊,這粗莽的漢子她先前在顧家樓見識過,吃肉喝酒就跟台挖掘機似的,沒想到人也是如此。
「你那壯實的身子板,人家小娘子可受不住!」
武月綾一巴掌糊在臉上,鐵娘子你這都是些什麼話,「咳,那個,我得去找我阿娘,至於是否加入之事還是需要考慮的,我現在正是顧家的女侍,倒承了些人家的恩惠...」
「什麼?我家恩惠就不算恩惠了,若不是有...」鐵大虎一聽人家不願意,便抬起了扛。
「好了,小娘子若暫時不方便,我們也不會強求,若以後有什麼事情,到可以來鏢局找我們幫忙,那邊那位阿雪姑娘,你有沒有興趣加入我們鏢局呢?」鐵總鏢頭揮手擋住鐵大虎的話,出來圓場,態度頗為誠懇。
「我...我想我阿耶...」阿雪局促地小聲說著,流出了眼淚。
此時的阿雪換上了鐵梨花的衣服,略顯得有些寬大,拿著長長的袖子擦拭著眼角的淚水,模樣楚楚可憐。
「這...」鐵壯牛鐵總鏢頭有些不解,轉而望向鐵梨花。鐵梨花搖頭表示:我也不是很清楚。
氣氛稍顯尷尬,武月綾微微一思量,便開口道,「阿雪,你阿耶壞人被打死了。」
阿雪先是不敢相信,愣住片刻,最終情緒還是崩潰了,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鐵梨花起身來到阿雪身邊安慰阿雪,這小小的姑娘抽泣著,一張較為漂亮的臉蛋都哭花了,許多鼻涕和著眼淚全然抹在了鐵梨花的衣服上。
隨後武月綾把事情的經過都說的清清楚楚,包括鏢局的一名叫林辰的人當場還驗過鼻息,確實是斷氣了。
待到鏢局安排好阿雪后,武月綾先告別了鏢局,往坊內的顧家布行行去,找到房掌柜。此時房掌柜正和陸母聊著天,寬慰著焦急的陸母,將顧傢伙計傳來的消息告訴陸母,也算是省了老人家的心。
陸母見武月綾回來並且相安無事,也是欣慰許多。武月綾先謝過房掌柜,再扶著陸母出城,總之先回家再說,一路上慢慢地回答陸母一些關懷的問題,至於自己如何智斗混混,倒是說書般引得陸母搖頭失笑。
第二日,城門口圍了一群人,一些語氣頗為窮酸的讀書人正神氣地念給周圍許多不識字的樵夫商販路人聽。
武月綾也湊上去聽了聽,大概是昨天地痞流氓毆打販草鞋的薛宏福致死,影響惡劣,如今已經捉拿歸案,十天後將要問斬於荊州城南坊的鬧市。
停下思量了一下,這大概是昨日那阿雪的父親被打死的事情,如今這種處置,也算是有個交代吧,這荊州的刺史也不算是個庸官。
武月綾先去了鏢局,見到了披麻戴孝的阿雪。此時鏢局的一些鏢人正架著一個草席子,往外行去,其後鐵娘子拉著阿雪的手,緊跟在席子後面。武月綾與鐵娘子打個招呼,一言不發地跟在後面,大抵是因為自己的一個猶豫,沒能救下這個小姑娘相依為命的父親,心中波瀾起伏,難以平靜。
出城,往十里村相反的方向行去,沿著河流往下走去,經過茂密的竹林,來到一處破舊的竹屋,這裡正是阿雪的家。
不過這屋子竹門大開,可以看見裡面的情況,武月綾覺得奇怪,阿雪倒是往前跑去,先進入屋內,在裡面大哭起來。
武月綾跟著鐵娘子一起進去,才知道是失竊了,武月綾四周看了看,又往屋頂瞧去,只見破出一個洞的屋頂偶爾滴下一滴水珠,不免覺得有些心酸,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這才失去父親,家裡又失竊了。
阿雪在屋內哭著,鐵娘子似乎有些惱這些哭哭啼啼的聲音,便大聲的訓斥了阿雪幾句,大概說阿雪不要跟普通婦人似的,要堅強起來,哭來哭去只是軟弱的表現罷了。
武月綾倒是覺得這個鐵娘子真不是一般的女漢子,難怪在荊州城會有悍婦的稱號。
之後阿雪不哭了,倒是說起了被偷走的東西,是一些平時父親看重的舊詩書,她也曾讀過,算是識得幾個字。
鐵娘子在竹屋裡四下尋找一些足跡,除了一些新鮮的泥土足跡外,並沒有其它的發現。不過按照鐵娘子的江湖經驗,這足跡淺而亂,顯然不是專門干小偷的人所為,倒是因為腳印紊亂,似乎有些做賊心虛的感覺。
竹屋外一里的無名小山坡上,刨土下葬,沒有親戚朋友弔喪,除了鏢局的一些僕從和陌生鏢人,只有武月綾和鐵娘子陪著孤苦無依的阿雪一起送別她的父親。
時有斑鳩草叢叫,天上濃雲愁煞人,地上新土蓋舊土,亦是青絲送白髮。
阿雪情緒稍稍緩和,禮貌地向武月綾表達了救命之恩,說無以為報,願意委身為婢,日夜服侍武月綾。這倒一口被武月綾回絕了,不如讓她加入鏢局,尚得年輕,可以與鐵娘子學得一門功夫,日後生存也方便些許,跟著自己,喝西北風啃冷餑餑?
鐵娘子倒是連連點頭,一口答應了武月綾的提議,阿雪成為她的弟子也是不錯,就是這哭哭啼啼的性子得改改。反正這半年無鏢可壓,正閑在城裡,他們鐵家的內功女子亦是可以習得,但對身體也會造成一定的負擔,只要運氣得當,倒是不成什麼大礙。
路上,鐵娘子拿出內功相誘惑,武月綾自己本就學了一門名為清心經的功法,不受誘惑,也不說明自己身懷內功的事情。
實際上鐵娘子也知道這武月綾會些功夫,只是不確定人家練沒練內功,於是拿出自家的內功來試探,見人家不感興趣,便斷定武月綾肯定有別人教授的內功,確定這一點后也是放心了下來,因為武月綾算得上是一塊練武的材料,就這麼浪費了實在可惜,於是便告訴武月綾若是有武學方面的問題可以來找她。
武月綾就有些好奇,便問了一下鐵娘子算是什麼水準的高手,才得知,這普通內功練出來的最強只能成為一流高手,若是想要向上走,那必須是上等的內功,才可能成為大宗師級別的人物。
而鐵娘子則是一個準宗師級別的人物,對於父親鐵壯牛那是稱讚得很,她說父親一人可以單挑她與大虎哥,不出五十招,他們必定敗下陣來。
武月綾確定,這鏢局的總鏢頭至少是宗師級別的人物。樹大好乘涼,以後崔家找事也可以尋得一處暫時的庇護所,武月綾倒不介意向水荊鏢局求助。
回到城內,與阿雪和鐵娘子一行人告別,繼續回到顧家小小的店鋪里當一個自由自在的小賬房,算算賬,聊聊天,輕鬆自在,回家就當一個勤快的『小媳婦』,做飯洗衣,伺候陸母。
荊州城內牢房中,李四和他的七個死黨正忐忑的等待著審問。
不多時,昏黃的火光下,幾道人影緩慢出現。其一人穿著華麗,身形微胖,頭戴烏紗帽,正是荊州刺史劉驥。
「劉刺史,這劉四跟您是同姓之人,卻做這等傷天害理之事,打砸人家攤面,唆使同黨把人打死了。」說話的正是一獄丞,不過這獄丞不會講話,說的劉刺史臉瞬間青了。
劉刺史在心裡按著火氣,瞪一眼這個獄丞,難怪這傢伙一直看守牢房,活該你不會說好話!非要強調什麼同姓之人,「哼,把這些賊人吊起來狠狠的打!」
說罷氣呼呼地甩袖走了,走時還怒瞪了一眼這獄丞。
站在旁邊的崔烈見劉刺史臉色難堪地甩袖離去,靠近獄丞,伸出手抖了抖袖子,悄聲道,「你這廝,不會講話別亂說,什麼叫同姓之人!把劉刺史也給罵進去了!這傢伙姓李,李四!哎喲你你你真是的!」
崔烈說完搖著頭追著劉刺史出去了,剩下那痴痴的獄丞想了半天,把目光掃向一臉誠惶誠恐的李四,憤憤地一甩鞭子,「瞧什麼瞧,來啊,拖出去大刑伺候!」
隨後牢房裡傳來一陣又一陣的痛呼求饒聲,還有這獄丞的大罵聲。
崔烈追上劉刺史,討好地笑道,「劉刺史莫生氣,那獄丞目不識丁,較之田舍漢尚有不如,那犯人叫李四,非劉四。」
「哦?原來如此,就說嘛,我劉氏子孫怎麼會做這等事情!」
「就是就是!劉刺史,今晚天寒,距離刺史府較遠,不如移步到我崔家小院,小人請了紅綰樓的新都知(花魁)蘭曉靜來當席糾,溫暖的火爐加上美酒美食美意,還望劉刺史賞臉啊。」崔烈彎腰拱手,隨後做出一個請的手勢。
「好,崔公美意卻之不恭,那今晚就去崔公家裡度夜。」
劉刺史來到崔家大院,與崔烈把酒言歡,酒席走到中途,桌上明燈已換了兩回,崔烈這才讓早早安排好的崔邈出場。
這崔邈被人抬著,臉上儘是悲苦之色。劉刺史微醉,一見崔烈的二郎怎麼這幅樣子,不免關心的問了起來,崔烈這才將事情告知,說是荊州城外十里村的一村姑所為,其中雖有崔邈的不對,但是幾乎廢人命根,這種斷子絕孫的事情實在令人氣憤。
劉刺史胖手一拍桌子,亦是對此憤憤不平,傳宗接代這等大事豈能因為一個小小婦人而差點廢了,少年風流亦不是什麼壞事,不過是看重了人家姿色,欲要納為妻妾,賞點錢財,彼此皆大歡喜。
崔烈連聲奉承劉刺史真見地,過幾日他便派人去十里村說理,把人先帶(抓)回來,自行處置那個小娘子,希望劉刺史能行個小方便。
劉刺史自然允若,隨後崔烈拿出黃金百兩相贈,彼此交談更歡。宴罷,崔烈吩咐幾個下人好好的服侍劉刺史,順帶叫了幾個姿色上等的婢女去侍寢。
過得幾日,李四等人躺在牢房的稻草上,衣服破裂,血跡斑斑,時不時的痛苦呻吟著。
崔邈身體已經大好,來到牢獄之中,來看看自己的義子李四,說是義子也不算真正意義上的義子。只是這李四一見崔邈面,便稱呼崔邈為大人,實則是認賊作父,賣臉求榮罷了。
今日困於牢獄之中,已經宣判問斬的李四見到崔邈到來,見面便在雜亂的稻草上艱難地爬起來,哭喊著崔大人救命。而其他幾名混混則是喊崔二郎救命,崔邈對於李四這一聲呼喊頗為悅耳,便點頭笑傲,讓李四不必擔心,至於其他幾名混混,倒是不屑一顧。
天氣寒冷凍人,隱隱有下雪的前兆,路上行人亦是稀少。
武月綾計算著一月需要花多少錢,才能讓自己和陸母不至於挨餓,每月三百文對於普通人來說算得上綽綽有餘。天氣愈發的變冷,武月綾偶爾也會去山上捨些柴火回來,慢慢的,屋后便積累了一牆的枯乾斷枝。
再得幾日,冷風呼嘯在陰暗的天際,荊州城南坊的鬧市中,七名渾身傷痕纍纍的犯人背插亡命牌,跪在青天下。
此處正是當日薛宏福販賣草鞋擺攤的地方,在這裡將殺人犯斬首,倒是顯得天道輪迴,善惡終有果。
正是午時,天空颳起一陣北風,吹得圍觀的百姓身體暖意盡失,坐於轎中的劉刺史見衙役來報了時辰,便下令處斬。
阿雪在鐵娘子的帶領下尋到一處高處,正好看得見犯人跪地的地方,武月綾也在阿雪的身邊,有些好奇地看著古人是如何處死犯人。
「不對,不對...」阿雪看著地上跪著的七人,嘴巴里念叨著,緊蹙的眉頭一松,終於知道哪裡不對了,「少一個,少一個!少一個!」
武月綾聞聲數去,好像是少了一個,「怎麼會少了一個?」再細細看他們的樣子,確實少了一張臉。
「我記得,那人是這些人的頭頭,曾對我施暴用強,所以才會記得深刻!也是他讓他們打死我阿耶的...嗚嗚」阿雪說著說著哭了起來,引起不少人的注意。
鐵娘子讓阿雪不要再哭,找上一個衙役,讓他去和轎子里的劉刺史說說,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會少了一個犯人,但衙役去后便無果。
阿雪抹了抹眼淚,無意中往旁邊瞥去,正巧瞥到了一個面色慌張又有些掙扎的人,那人她認得,正是那少掉的一個犯人,這人臉上雖然有傷,卻依舊是那樣的一副德行,認出來不難。
「在那,在那!」阿雪指著人群里,急忙大叫。
武月綾聞聲看去,倒是一眼就看出來了,而鐵娘子不熟那人模樣,尋了許久也未看到。那人似乎聽到這邊的動靜,竄進人群里就尋不到了。等到武月綾過去的時候,已經溜走了。
時間已到,犯人問斬,阿雪卻沒有心思看下去,而是追出了人群,雙眼通紅地四下尋找著,最終在武月綾和鐵娘子的注視下泄氣地癱坐在地,久久未能起來。
鮮血再次染紅了這裡的泥土,人皆散去,唯有凄寒的陰風在怒號,似乎在述說這世間不平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