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此落日非彼落日
睡一覺又是一個好天氣,我、胡小二還有要去落日鎮辦事的黑捕頭起了個大早繼續趕路。清晨和風四起,陽光照到眼前這條崎嶇不平的山路上,如果順暢的話,我們翻過這座山,還能趕得上看見日落西鄉的美景。
臨行前柴婆往我的包袱里塞了很多蒸糕,顫顫巍巍地送我們到村口,眼神里充滿了不舍之情。我想起昨晚上我和柴婆睡在同一間屋裡,我問她,此次去落日鎮,若遇到柴家的人,有沒有什麼話需要我帶給他們。柴婆苦笑搖頭,她說自從踏出那落日鎮,就徹徹底底地與裡面的一切斷了聯繫,不問不聞就是最好的念想。
此時快接近晌午,黑捕頭沉默著大踏步往前走著,絲毫沒有停下來歇息的樣子。我和胡小二跟在後面,邊走邊吃著蒸糕。胡小二的雙眼裡看起來有些疲倦,蒸糕也沒有昨天吃得那麼有勁,我瞧著他眼底下淡青色的黑眼圈問道:「你昨晚沒睡好啊?」
「你說呢?」胡小二沒好氣,盯著前面的那抹背影看,忿忿地咬了一口蒸糕。
「不讓動也不讓打呼嚕,這跟躺屍有什麼區別?」胡小二說得怨氣衝天,又湊過臉來,認認真真地對我道,「當官的脾氣大,還是同你睡一處好。」
這話……怎麼聽得好生奇怪……
大概再走了小半日,青翠的西山浮現在遠處的薄霧之中,山腳下升起的煙氣繚繞著鎮頭頂上那塊木牌匾。等再走進了些,依稀可見木匾上三個黑乎乎的大字,約莫是「落什麼」的。
胡小二心情大好起來,「總算是到落日鎮了,一會先找吃飯的地方,餓死我了。」
我點頭表示同意,同他一起加快步伐朝鎮子走去。不管裡面會遇到豺狼還是虎豹,天大地大,吃飯最大嘛。
如此想著,被煙霧籠罩的神秘鎮子很快就到眼前了,我和胡小二一心一意念著吃正要衝進去,一旁傳來的叫聲喝止住了我倆。
「等等!」
回頭一看,是一向走在前面的黑捕頭,此刻正負手長身立在鎮子前。我同胡小二看著他皆是疑色。
胡小二不滿地嚷嚷,「怎麼了,神捕大人,還不讓人吃飯了?」
黑捕頭眼色未動,直抬頭看著那塊木匾,神情肅然道:「你們看那塊木匾。」
「木匾怎麼了?」胡小二雖嘀咕著,也抬頭朝著那方向看去,眼及之處頓時失語。
我指著那塊木匾認那三個字,「落……落……馬……鎮……落馬鎮?」
「是落馬鎮,不是落日鎮。」胡小二跟著重複道,「我們該不會是走錯地方了?」
我翻開隨身攜帶的《風土通鑒》,仔細又看了一遍,「沒錯啊,通往落日鎮就只有一條路,這裡就是西山之腳。書里也沒說旁邊還有別的鎮子。」
「會不會這匾上寫錯了?又或者這本來就是這個名,是人們都記錯了?」胡小二皺著眉頭揣測,好不容易憋出來兩個緣由怕是他自己也不能信服。
肚子餓得咕咕叫了,他一拍我的肩膀,「不管了,先進去再說。」
我應和,「眼前也確實只有這個鎮子。」
黑捕頭跟上來,只簡短地提醒道:「有古怪,小心。」
白滾滾的煙氣之後,這個傳說中的小鎮的樣貌一點一點地顯露出來。我們駐足在繁華喧鬧的街市之前,一輪昏黃的圓日夾在遠處的西山的凹谷之間,好似快要沉沉地墜下去。我聞見從高台樓閣之上飄蕩下來的絲竹之聲,不由得目瞪口呆地深深懷疑起自己的眼睛來。
胡小二道:「你是不是有一本叫做《風土通鑒》的書?」
我點頭,從懷裡掏出來遞給他。他翻到其中一頁念起來,「落日鎮……傍山而建,多以林被覆蓋,少水耐旱……」
斜陽的餘輝傾落在這條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兩旁的垂柳舒展著嬌姿,狹長的細柳葉遊盪在水裡,其中還漂浮著一些不知名的白花。漁舟從河道的另一頭緩緩駛過來,頭戴斗笠的老漁者輕哼著歌謠同拱橋上的人打招呼。
「……且民風淳樸,日出勞作,日落而眠……」
雕花的拱橋上,一身著白色長衣、高束著三千青絲的男子走向石板路。兩旁路過手執油紙傘的曼麗女子,頻頻側目以示。男子勾起嘴角一笑,女子嬌羞地掩面而走。遊走在那黑瓦白牆的廊檐底下,這種淡淡的情愫傳溢在人群之間,又如玲瓏轎子里的小姐掀起一角偷偷看著那些坐在高台之上喝酒的公子哥。
「……以山林為安,生活從簡,不貪圖享樂……」
眼前的街市通向小鎮的四處,所有的熱鬧都落在這裡。酒香從掛著紅燈籠的高樓里飄出來;幾個文人打扮的青年走進隔壁的茶鋪里,竹簾後傳來琵琶聲,聽著卻有些靡靡。有人從邊上驚慌失措地跑過,後面跟著一個頗為兇悍的婦人大罵道:「你個老死鬼,又去風月樓!」那婦人口裡的風月樓佇候在街市之尾,富麗堂皇的房屋上刻著「風月樓」三個字,大概是個尋花問柳的地方。
「亭台樓閣、小橋流水、黑瓦白牆、絲竹聲、垂楊柳、油紙傘……」胡小二「啪」一聲利落地合上書,細數著眼前的景象,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分明就是江南的風物。我們不是西行嗎,怎麼看到了南下的景象?」
「江南的蘇揚坊間有個叫做風月館的地方。」黑捕頭補充道。
若不是遠方夕陽下青翠蔥蘢的西山,我會真的以為我們走錯了地方,「莫非,莫非是這個鎮子上的人突然轉性喜歡起江南水鄉的格調來,不僅改了名字,連生活習慣也不一樣了。」我越想越糊塗,「那也不對啊,地貌總不能改變的吧……」
黑捕頭的目光投向熱鬧的街市上,他道:「找個人問問。」
正說著,那打魚歸來的老漁者停泊好漁舟,悠哉悠哉地提著魚簍眯著眼眸哼著歌謠從石板路的一頭走過來。一旁高大的身影倏地上前攔住了他的去路,老漁者受到感應睜全了眼睛,嚇得「哎呦」一聲連連往後退了好幾步。黑捕頭的臉色愈發得不好看了。我忙上前一步同他解釋,「老人家可還安好?他並沒有惡意,我們只是問個路。」
老漁者順了一口氣,瞥了一眼那冷麵神,拍著胸脯同我們說起話來,「嚇死我了!你們都是從外面來的吧。」
我點點頭。
「我就說嘛!你們幾個看著也不像這裡的人。」老漁者搖晃了下手裡的魚簍,「想問什麼就問吧,家裡老小還等著我的魚開飯哩。」
我見他的神色十分和藹,並沒有排外之意,語氣間甚至還帶著些愉悅和熱忱。我雙眼打量著他手裡的魚簍,卻實在想不明白,「老人家,你們……你們吃魚啊?」
老漁者被我樂得笑起來,「對啊,不吃魚吃什麼?你們看啊,這裡水域遼闊,得天獨厚,我們靠水當然是吃水裡的東西了。」
我還沒有消化完他的話,黑捕頭便接著問:「這鎮上向來如此?」
「你這人問的話好奇怪。」看到黑捕頭犀利的眼神,老漁者不由得往後退了一步道,「我打小就在這裡,看著這青山綠水過了大半輩子。這鎮上若不如此,那你說該是怎樣的?」
胡小二道:「那這裡是落,落日……」
老漁者眼睛一亮,轉身指著遠處那抹昏黃自豪道:「落日沉歸西山,這位小哥也覺得我們落馬鎮的落日又大又圓,燦爛至極?」
「落——馬——鎮?」胡小二念出那三個字,又確認了一遍,「不是叫做落日鎮?」
「是啊,鎮前那塊木匾上不寫得明明白白,可不就是落馬鎮!」
我們三人默然良久。
老漁者道:「若是你們無話可問了,我便回家做飯去了。」
「最後一個問題,」胡小二忽的豎起一根食指,興緻盎然道,「老大爺,這兒吃魚最好的酒樓是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