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蘇揚美人大漠曲
花榮月道,他和沈蘇貌,就如伯牙與子期,一曲成知音。
武林中有名的佳偶有很多,但情同花榮月和沈蘇貌那樣的,卻極為少數。那樣的組合也很特殊,一個是受人景仰的草野大俠,一個是世家族裡奪去身份的私生子;一個武功蓋世,一個雙手無力。以前聽夢雲生講那花沈二人攜手笑游江湖的故事,聽多了就覺得,所謂的身份階層又有何關係?大俠榮月此生豪情滿懷,廣交朋友無數,但仍有登頂之後的落寞。如若有個人能懂他知他,他定會倍感珍惜,坦誠相待。沈二郎,就是那個人。
只是我也奇怪,為何花榮月在訴說起他和沈蘇貌的往事時,明明十分動容,但眼神里卻充滿痛苦和隱忍,使得臉上的疤痕也變得猙獰起來。
這其中一定發生了什麼事。
胡小二提醒他,「花大俠,這位煙薰姑娘好像還未在你的故事裡出場。」
花、煙二人側目相視,煙薰對他頷首。花榮月默了片刻,才不急不緩道:「我同他相識后,一起結伴去了不少地方。半年後,他帶我去了江南的蘇揚坊間。」
自古江南就是富庶之地,百姓在這魚米之鄉里自得其樂,日子過得安詳寧靜,便有了這個閒情逸緻去造那些亭台樓閣、小橋流水、各色園林,也使得這些成為朦朧煙雨中的奇景。花榮月初入江湖以來,只偶然從旁經過此地,如今身在著繁華熱鬧的蘇揚坊間,他禁不住大嘆道:「二郎,這就是你小時候住的地方?」
「其實也變化了不少。」沈二郎指著那人來人往的街林道,「你若是想看到原汁原味的是不可能了。就如我母親的老傘鋪,幾年前就被衙門收了改成了酒樓。」
花榮月點點頭,見沈二郎的眼中忽閃過一絲難過後,立馬又興奮起來,「阿月,今日我就帶你嘗嘗那醋魚和粉蒸肉,喝一壺江南百果釀,再去風月館里看美人。你莫搖頭,這個地方連天子都要微服私訪三巡,豪俠榮月如何能不游上一游?」
醋魚和粉蒸肉皆是江南名菜,也是蘇揚坊間任何一家酒樓里大廚的拿手絕活。沈二郎深知其門道,偏選了小巷子里的一家館子。飯菜香搖曳,端上來的醋魚和粉蒸肉色香味俱佳,再配上一壺百果釀,一頓飯吃得二人心曠神怡。
酒足飯飽后,沈二郎道:「品嘗了醋魚和粉蒸肉,喝完了百果釀,現在就差去風月館里看美人。」
聞名江南的蘇揚坊間除了有美食美酒,更重要的是有美人。坊間的煙花之地喚為「風月館」,那裡頭最傳奇的風物要屬頭牌煙薰姑娘。
「阿月可聽說過這個冷美人煙薰姑娘?」
花榮月緩緩點頭。自風月館現世,江湖眾人談及最多的女人就是裡頭那神秘孤傲的絕世女子冷煙薰。他向來覺得一個女人被人們說得過多並不是一件好事,況且貌美的女子在他眼裡不過就是個繡花枕頭。
「誒,阿月,那煙薰姑娘年紀雖小,卻和毒女子宮老姥、醫聖雲娘娘齊名為江湖三大奇女子。宮老姥用的是計謀,雲娘娘靠的是仁心,冷美人當然是以貌取勝。阿月,百聞不如一見,今日你定要陪我去瞧一瞧。」
煙薰姑娘可不是那麼好見的。玲瓏堂皇的樓宇前早就圍了個水泄不通,花榮月和沈二郎還是去晚了。向人打聽了才知道,原來風月館這幾日舉辦品茗大會,須答對猜謎,才能進去見煙薰姑娘。寫著謎面的字條傳到了他們手裡,沈二郎念道:「似葯不是葯,應為仙家物。山中晴日找,夜間韋伏來。」
僅有一炷香的時間,不少人抓破了頭皮急得團團轉,「說是打一山中物,」沈二郎也頭疼,將字條遞給身邊人,擰眉思索道,「是會出沒在晴夜山林中的奇獸嗎?阿月,你可有什麼想法?」
興許對旁人來說這是難事,但對踏足過萬水千山的大俠榮月來說,見的東西多了,也就沒那麼難了。花榮月微微一笑道:「並非活物,是木陀花。」
「咦,就是那個天下第一奇花木陀嗎?」
沈二郎眼前一亮,還未和花榮月探究一番,就見風月館的侍婆端上來筆墨紙硯。一炷香的時間已過,沈二郎在紙上寫下方才花榮月口中的那三個字。侍婆看到后微微凝神,細問他緣由,沈二郎支吾著答不上來,轉首向花榮月求救。
花榮月道:「世人只知道木陀身為奇花清麗高雅,不輸牡丹。但幾年前我去到金陵,見那裡的醫師將其和烏芳草碾碎煉製成丹,說是有祛疤養顏的功效。木陀花蕊還能止血,神奇無比,正如前一句話所說『似葯不是葯,應為仙家物』。且其喜晴懼濕,常於夜間子時開花,花期極短,恰如曇花一現為韋陀。所謂的後半句『山中晴日找,夜間韋伏來』,我想就是這個道理。」
話落,沈二郎撫掌大笑,「精彩,精彩!」
侍婆也頻頻頷首,極其恭敬道:「這位公子請隨我來。」
花榮月愣,「一位?」
「那是自然,」侍婆道,「哪位公子說出了其中道理,便是由哪位公子進去。」
「無妨,阿月。」沈二郎半推著他進去,大大方方道,「既然來了這風月館,你便替我進去看上那煙薰姑娘一眼。你我兄弟,你看了就是我看了,我就在這裡等你出來。」
在沈二郎的極力勸說下,花榮月無奈道:「二郎,你在這裡等我,我很快就出來。」
沈二郎笑吟吟一點頭,他才跟著那催促的侍婆進了大門。
風月館里的人比外頭少了許多。用層層紅帷幔疊搭起的花壇中央一群身著霓裳羽衣的女子赤足舒展著舞姿,台下僅坐了五六個客人。侍婆領著花榮月剛落座於最後頭,就聽見一串銅鈴聲起,花壇上的舞娘速速退下,有人喊道:「煙薰姑娘到——」
端著香茗的白衣丫鬟魚貫而出,中間是一抹紫影。清雅至極的煙薰姑娘戴著一抹面紗登上了茗雅閣,珠簾落下,底下的眾人只能見她曼妙的身姿。
白衣丫鬟們紛紛將手裡的香茗送到客人跟前,打頭的大丫鬟道:「我家姑娘感謝各位公子能來這次的品茗大會,凡是能進到裡頭來的,想必在謀略上都要更勝一籌。今次諸君品茗,姑娘願以琴相伴。」
一段話聽得諸君都痴了,興奮地拍起手來。珠簾后的女子雙手交叉放在胸前朝眾人微微行禮,僅此動作變是風情。其中一公子不由得搖著摺扇嘆道:「此女只應天上有。」唯有花榮月對那香茗有幾分興趣,頗為豪邁地將其一口灌入腹中,又見他人一副如痴如醉的樣子,不由得輕笑起來。
只是下一刻,茗雅閣上的琴聲響起,他的笑容戛然止在臉上。那首曲子叫做《大漠》,花榮月從未聽過這樣的琴聲。江南的女子婀娜柔弱、善感多愁,就連琴女撫琴也多含胸蹙眉,將凄愴思愁之苦融於幽幽琴聲中。二郎的琴聲最稱他的心意,空靈中帶著果決和一絲孤意,懂他馳騁於茫茫中的一點落寞。而此刻聽到的琴音與他們兩者皆不同。
一曲落畢,眾人欣悅鼓掌,大丫鬟道:「諸君可同姑娘說說聽后之感。」
搖著摺扇的公子先說:「煙薰姑娘不愧是仙子下凡,彈的曲子可謂是悅耳至極,人間極品啊!」
又有一人道:「這首曲子就像煙薰姑娘那樣高貴典雅。你們瞧那美人、名琴、好曲,落入風塵,卻聖潔如同一株白蓮。有道冷美人為三大奇女子之首,實力不可小覷,在下佩服,佩服!」
眾人點頭附和,皆雲「曲子如何如何好」或是「煙薰姑娘如何如何好」之類的話。片刻后,大丫鬟又開口道:「最後頭那位佩劍的公子,你又是如何看的?」
花榮月方才未曾發言,直到被人點了名才緩過來,長長地嘆一聲,「我總聽到人說,煙薰姑娘除了有極好的相貌,性格還是清冷孤傲的。然而在這首《大漠》里卻不盡然。」
坐在珠簾后的人本是慵懶地用手托著腮,聽到這句話好似挺直了背脊。
花榮月繼續道:「所謂的大漠,是孤煙直,是落日圓,也是一個俠客拖著殘軀血劍獨自面對戈壁的悲愴。無論勝敗,俠客都站在一個無人匹敵的絕境中荒涼飲酒,回首往事。一個人艱難險阻數十載,或許此刻他身處大漠想起來的是雙鬢花白的高堂、是紅帳軟床里的嬌妻,又或者兒時魚米鄉里的一縷炊煙。總之丟盔棄甲卸下所有防備,心中萬丈柔情。世人皆道獨孤求敗,但在姑娘的曲子里大漠荒涼,人心卻是暖的。我斗膽猜測,姑娘是想道,英雄亦有回頭路,回頭便是溫柔鄉。」
他直抒胸臆完許久后都無人敢接他的話。直到那茗雅閣上的煙薰姑娘揭開帘子,緩緩走下來,「這位大俠說得好生有趣,可否移步到廂房一敘?」
眾人倒吸一口氣,轉向花榮月投以羨慕的眼光。
誰也沒料到那個得美人青睞的大俠只起身淡淡道:「多謝姑娘美意。只是我的朋友還佇候在門外,需得先行一步,實在抱歉。」
美人被拒,一眾看客紛紛不滿起來。
煙薰姑娘絲毫不為所動,語氣間只透著一股傲氣,「無妨,只是你今日為義舍情,看來還是不懂那首《大漠》的意思。」
「並非如此,這無關情義,而是為了朋友間的一個承諾。」
花榮月抱拳施禮,沖她一笑道:「告辭。」
大俠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眾人見美人仍是一對清冷如霜的眼眸,只是走回茗雅閣的步伐急促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