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楚殤
習風陣陣,螢火蟲群一明一暗,如同燈火璀璨,點綴著秣陵內城的大片低檐。此時,秣陵的天氣早晚清涼,午後高溫暴晒,正是民間所述的「秋老虎」,最是熬人煞人。許多老人承受不住,稍患風寒,就是一場場人間離別。
一個宮女打扮的青蔥少女,右手握著燭火燈籠,左手提著沉香食盒,急促地邁著小碎步,小心翼翼。
宮女穿過一道道宮門廊道,來到一座樸素書樓跟前。書樓分上下兩層,由白榆竹木搭建而成,無牌無匾,在這宮闕深宮之中,有些出世和扎眼。
宮女在書樓前停下步子,望著樸素的書樓,有些畏懼猶豫。
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現在了宮女的面前,宮女輕輕抬頭,見到來人,竟然下意識的「啊」了一聲。
「奴婢黃桃參見大爺爺,黃桃該死,頂撞了大爺爺,黃桃該死。」名叫「黃桃」的宮女已經語無倫次,手裡拿著娘娘給予的食盒,站也不是,跪也不是。想到面前這位大爺爺的種種傳聞,青蔥少女汗如雨下。
「給我吧。」少女面前是一位銀白髮老人,老人身材高大,一身素衣。銀白的長發,被他以玉簪髻於腦後。老人聲音中庸醇厚,傳入宮女黃桃的耳中。
黃桃只覺得自己手中的食盒,被老人輕輕接走。沒了這個燙手的山芋,宮女黃桃立馬跪下,把頭埋在地上,微微發抖,這下連請罪的勇氣也沒有了。
宮女黃桃度日如年,一直跪在書樓之外,許久之後,才敢偷偷抬頭。早已不見了老人的身影,黃桃的一襲薄裳,早已被冷汗打濕透徹。少女癱坐在地上,雙手捂著小嘴,泣而無聲。
書樓之內,一個同樣一身素衣的中年男子,坐於綠竹書桌之前。不到十尺長短的書桌,堆滿了書籍紙張。中年男子用手臂支撐著腦袋,正在小憩。
銀髮老人手提食盒,站立於房間一側,看著書桌前的中年男子,目光仁慈和藹。
彷彿是感受的了老人的注視,中年男子緩緩地睜開雙目,第一眼就看到了守於一側的銀髮老人,向他投去笑意:「老楊,我睡了多久?」
被中年男子稱為老楊的銀髮老人,微微頷首道:「回陛下,不到一刻。」
相貌平平無奇的中年男子,竟是那大梁朝的開國皇帝,九五之尊,張瑞奇。
「恩。」張瑞奇伸了個懶腰,抖擻精神,低頭翻越起了桌上的奏章書籍。
「陛下,這是越娘娘送來的。」銀髮老人走到書桌之前,卻發現根本沒有能放下食盒的位置。
「恩,我正好餓了,哈哈,老楊,一起吃點。」張瑞奇接過食盒,直接放在白榆竹地板上,風風火火地打開了食盒,給自己盛了一碗吃食,用盒裡的玉勺吃了一大口,「恩,是我喜歡的四黑粥,越妃手藝不錯。」
四黑粥,是以黑米,黑芝麻,黑豆,核桃為料,煮爛熬制而成。是大梁尋常人家,常見的宵夜之一。堂堂大梁皇帝,卻對這四黑粥,情有獨鍾。
張瑞奇又吃了幾口粥,抬頭看了看站著的銀髮老人,哈哈一笑:「哈哈哈,光顧著吃了,把你給忘了。來,你也吃點。」
張瑞奇直接把自己手中的半碗四黑粥,遞給了銀髮老人。又低頭給自己盛了一碗,動作迅速且幹練。
銀髮老人接過張瑞奇的玉碗,也不動口食用,只是這樣端著玉碗,看著大快朵頤的主公。
如此皇恩,唯有命報。
三下五除二,張瑞奇連著喝了兩碗粥,直接用素衣袖口擦了擦嘴角。將玉碗放於腳邊,拿起桌上的奏摺,批閱了起來。
銀髮老人默默收拾起了食盒。
「道南路今年頻繁洪澇,我大梁朝福威初至,那邊的基礎設施和安防機構,還遠遠不夠啊。老楊,你說該如何快速安撫災民?」張瑞奇一邊批閱奏摺,一邊開口輕聲詢問。
立於一旁的銀髮老者,低頭垂目,默不作聲。他雖為司禮監秉筆太監,有票擬、批紅之權。當今大梁朝聖上英明,朝臣實幹,這種問題,是萬萬輪不到自己回答的。
果不其然,張瑞奇未等銀髮老者開口,就自言道:「明日朝政,還得和劉公,徐卿他們幾人商議一番,銀子,欽差,都不能少了。」
張瑞奇放下手中的奏摺,似乎想起了一件事:「昨日穆卿所說的,西北吐扎部與我大梁牧民,起了些許衝突.......」
一陣清風拂過,打著慵懶的小捲兒。
立於書桌一側的銀髮老者,不見他挪動腳步,突然出現在書桌跟前,後背朝著桌前的張瑞奇,銀髮老者雙手上下不斷起伏。
大梁皇帝張瑞奇,並沒有因為,銀髮老者如此大不敬之舉,雷霆大怒。眼中竟有些期望和惋惜的意味。
「咳。」一聲輕輕的咳嗽,出現在原本只有主僕兩人的書樓,書樓角落,一個青衫儒生,背對主僕二人,手中把玩著一件玉制駿馬。
青衫儒生朗目深邃,身材修長。一頭長發有些枯燥凌亂,被他隨意紮起。兩鬢已經泛白,黑絲中的幾縷白髮輕柔。就像一位為頑皮學生,操碎了心的書塾先生。
青衫儒生的出現並不顯突兀,彷彿他早就立於此地,自然而然。他未出現還好,一出現在書樓之中,就讓這書樓以後沒了他,就存在了瑕疵。
「這《千里之行》,乃是我大楚貞元年間,西湖大手唐立滬,嘔心瀝血之作。玉石取至西南太平山,唐立滬突出駿馬的英姿颯爽,器宇軒昂。明明靜止的物件,卻有萬馬奔騰之勢。」青衫儒生聲音中正平和,略帶磁性。
「侯爺要是喜歡,這《千里之行》拿去玩就好了。」面對這個宵禁之時,闖入自己書房的不速之客,大梁皇帝張瑞奇沒有絲毫帝王架子,反而神色尊敬肅穆。
青衫儒生把玉馬,放回角落的書架之上。轉過身子,平淡的看著書桌前的帝王。
銀髮老者身上氣息反覆流轉,如臨大敵。
青衫儒生平淡如水。
「咳咳咳。」青衫儒生又是一陣輕咳,可能是過於勞累,眼角有些血絲泛起,嘆息道:「我大楚人傑地靈,天工開物,百家爭輝。卻被小人竊我國運,你與北方的姜永碌一樣,都是那亂臣賊子啊。」
青衫儒生字字如平地驚雷。這等大不敬之詞,大梁皇帝張瑞奇聽后,唯有苦笑。
「大膽!」銀髮老者聲音洪亮如鍾,表情已經氣極,張瑞奇還沒來得及阻止,一襲素衣,已經出現到了青衫儒生跟前。
銀髮老者寬大的手掌緩緩伸出,掌風過處,萬物凋零。
看似極為緩慢的一掌,卻令青衫儒生避無可避。
青衫儒生心不在焉,臉上愁容展露,平平地遞出一拳。青衫儒生的出拳姿勢十分怪異,四指握於掌間,拇指豎起,與銀髮老者拳掌相對。
本是毀天滅地的碰撞,卻並沒有想象之中的氣機外泄,反而像是兩個不會武功之人,拳掌相擊,只是發出了一聲悶響。
銀髮老者一瞬間,又出現在原來的位置,臉色漲紅緊閉雙目,雙手放于丹田之下,運氣調息。
青衫儒生搖了搖頭:「你不用隨時擔憂你主公的安慰,留有餘手,自己吃了大虧。我要是想殺他,他也不會活到現在。」
張瑞奇朝青衫儒生微微鞠躬,由衷道:「侯爺心繫天下,張某自愧不如,佩服不已。」
「陛下,你.....」還在調息的銀髮老者,見到自己主公如此作態,恨不得立即斬殺青衫儒生,維護主公的帝王威嚴。
「何-人-擅-闖-皇-家-內-院!」一道雄渾的聲音,從皇城的最西處,悠悠傳來,由低到高,隨著最後的一個「院」字落下,劍光鋪天蓋地,如天羅地網,包圍青衫儒生。
白榆木的書樓,隨著劍光的降臨,瞬間變為齏粉。銀髮老者輕揮手臂,護住身後的張瑞奇。劍光之後,只剩下一主,一仆,一書桌。
一名月白色夾袍的中年劍客,出現在張瑞奇的右側,冷冷地盯著青衫儒生。
張瑞奇微微搖頭嘆息,青衫儒生輕而易舉,化解了劍客的攻勢后,依然心不在焉:「好大的陣勢。」
一時間,皇城之內燈火通明,鐵甲兵器之聲,鋮鋮作響,喊聲震破天際,「護駕,護駕!」
青衫儒生目光遙望遠處,無視逐漸針對自己形成的合圍,竟然吟起了詩。
「甲馬尚在淮海北,旌旗初放楚江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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