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天機

第135章 天機

「竹清松瘦眼無神,漏盡鐘鳴又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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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望著蕭秀,一時間不知說什麼,只是答道:「蕭兄,是我!」

蕭秀撇開遮住臉的頭髮,仔細看了看我,醉意猶濃地笑道:「哦···呵呵···尚兄啊,你···怎麼來了?」

「師命難違。」我回了一句,沒有多說,因為此時他還不清醒,說了也是白說。

蕭秀坐起身,說道:「哦···那老頭···」

「蕭兄,聽說你有心儀之人了?」我岔開話題,問他道。

蕭秀低著頭,苦笑道:「心儀···呵呵···寄心橋上人如夢,怎奈孤帆不自由!」

「你這樣,會很痛苦。」我心疼地望著他,悲憫地說道。

蕭秀抬起頭,望著屋頂,無奈道:「有些苦,是自己心甘情願去承受的。不想改,也改不掉······」

我看到他的淚,順著眼角流了下來。這讓我見之生憐,好奇地問他:「那個姑娘,是個什麼樣的人?」

蕭秀突然站起身,從榻上衝到廊下,對著屋外大聲詠道:

「思來古今皆無人,敢教黃河對月吟。

誰許春風帶笑看,娥眉雲鬢已傾城。」

我跟上他的腳步,笑著說:「呵呵···這···這也不工整啊?」

蕭秀突然大笑:「哈哈···哈哈···由心而發!我從未如此放肆,哈哈哈哈······」

接著蕭秀轉過身,看著我說:「你不是說,『匠心獨運非材氣,信手拈來算天成』么?情至濃處,管它工不工整!」

「呵呵···你能這樣想,我很開心。」我對蕭秀回道,接著說:「我還有我要做的事,就不打擾你休息了。臨別時,我想與蕭兄再說一句:情至濃處,管它規不規矩!」

說完以後,蕭秀愣在原地。我對他行禮,接著在鄧屬的陪同下,離開了。

鄧屬安排車,送我去「吟風樓」。鄧屬沒有跟我去,說是不便現身,以免被察覺。他讓那個給我開門的僕人,陪我前往。

在「吟風樓」門口,我被溯洄領著進去。在進去的時候,迎面遇到兩個肥頭大耳、彭亨大肚的人,他們與我擦身而過。我聽到他們的談話,頗為有趣。

「這活兒是沒法幹了!昨兒改那裡,今兒改這裡,你說自己做的事,怎就不認呢?」

「就是!哪有聖明之君不讓人議論的?只有周厲王那樣的,才逼人道路以目。哎···這活兒,真是沒法幹了······」

我好奇地停下腳步,轉身看著那二人離去的背影,問溯洄:「那二人是誰?」

「哦···那二位是宮裡的起居郎和廢舍人,他們常來此飲酒。」溯洄答道。

望著那兩人肥頭大耳的背影,讓我想起了班心在潛月軒茅廁旁豬圈裡養的兩頭豬。大概他們都一樣,不用自己覓食,給什麼吃什麼,才會長成任人宰割的模樣。他們從不需要思考對錯,因為思考也無用。刀在別人手中,他們豈敢不顧生死去秉持本心?這大概也是他們要時常來此飲酒的原因吧。只有自醉,才能繼續荒唐地活下去。

想到這裡,我輕蔑地笑了聲:「呵······」

接著我轉過身,在那僕人的陪同下,跟著溯洄往樓上走。

上到二樓,在樓梯口,那僕人小聲對我說:「先生,那就是呂微雨。」

我順著他的眼神,看到不遠處一女子扶著欄杆,傲氣凌人地欣賞著舞女們伴隨「霓裳羽衣曲」起舞。

「那女子···看起來十分高傲,似不會笑的樣子。」我望著那女子,回僕人道。

那僕人卻糾正我道:「不是,是他身後的女子。」

聽到這話,我又將視線轉向那女子身後的侍女。他的侍女倒是看起來柔美些,神態溫婉,娥眉清新,眼神清澈,長得···雖挑不出不足,卻也沒有特別出眾之處。倒是那扶攔的女子更吸引我,眼神雖不溫和,卻犀利異常;面容雖不雍華,卻別樣俊俏;身材雖不豐盈,卻十分挺拔,怎麼看也比那侍女更吸引人。

不過,既然蕭秀喜歡,我也不好多加評議。故而點點頭,回道:「哦···看起來,剛到及笄之年。」

隨後我轉身跟著溯洄往樓上走,邊走邊聽那僕人在我身後,繼續說道:「是啊,不過二公子傾心不已,還讓鄧領衛派人暗中保護。為此,二公子還被老堂主斥責了。」

「老堂主在長安?」我隨口問道。

那僕人答道:「不在。老堂主來信斥責的,應該是少堂主告知老堂主的吧。」

「蕭老爺沒說什麼?」我追問道。

那僕人答道:「蕭老爺不好說什麼的,畢竟······」

他說到一半,突然停住。我好奇地接著問道:「畢竟什麼?」

「呵呵···先生還是等回去的時候,問班心姑娘吧。這件事,屬下不便多說。」他答道。

我點點頭,不再問了,因為知道,一定又是蕭府的規矩。

來到三樓,在那間我進去過幾次的屋子裡,我見到了此行該見的人。他盤坐在榻上,閉著眼,鶴髮枯顏。

「十年過去,你蒼老很多。」我對他說道。與此同時,溯洄將僕人擋在門外,並且關上了門。

柳泌睜開眼,目光無神,他看了我一眼,又閉上眼,緩緩地說:「十年了,你健壯不少。」

「生命不就是如此,一代人推著一代人前行。從生到死,在塵世走一遭,行一段路,書一頁史,然後歸入塵土。你說想見我一面,有何想說的,就說吧。」我站在他面前,回他道。

柳泌依舊沒睜開眼,接過話說道:「你平靜不少,有些事,你可以知道了。」

「若我不想知道,你不是也要說么?就如當年在山上一樣,你從來都不問我想不想,只看你要不要。在你面前,我的拒絕,是徒勞。」我有些抱怨和無奈地說道。

柳泌卻說:「人生匆匆,哪有時間等你將所有道理都想清楚,再去了解事情真相?」

「你說吧,還有什麼真相,是我該知道的?」我反問道。

他依然閉著眼,面無表情地說道:「三十年前,我觀天象,見紫微星驟亮,位移東南。經過推算,找到古南嶽······」

「別跟我說這些玄之又玄的話,你知道,我不信這些。」我打斷他道。

柳泌接下來說得話,讓我目瞪口呆。柳泌嘆了口氣,繼續說道:「哎···好吧,不說也罷。當年我找到你,用不良人試探你父親,準備帶走你。可是被他堅定否決,於是我才讓不良人偽裝成歹人,追殺我。後來自然是遇到你父親,被他救了,並且掃清了障礙。我借著報答恩情的由頭,將你帶上山,教給你許多你不願學的東西。」

「什麼?你竟是···」我顫抖著,說不出那個詞。此時,我怒火中燒,悲從中來。望著眼前這個人,我將心中尚存的一點敬重和感激,都拋卻腦後。這一刻,我真正嘗到了,什麼叫苦不堪言。

「對!我是你的仇人。」他接過話說道,言語波瀾不驚。不等我做出反應,他又說:「但我又是你恩師,你無法否認!」

我痛苦莫名,不知該說什麼:「你······」

「你會這樣苦惱,看來這十年,你還是參悟不夠。這世間的很多事,如果真的像所看到的那麼簡單,就好了。可惜我們都只是僕役,有些事,由不得我們自己。我有我的使命,這樣做,實屬迫不得已。若有一天,你理解我了,或許你就真的會成為他們口中的那個人。」柳泌還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樣子,說著些莫名其妙的話。

「你要我如何理解?他們又是誰?」我叱問道。

柳泌回道:「你以為蕭府只是你看到的蕭府嗎?他們延續千年,只是為了等那個人。他們希望你是那個人,所以讓我去指引你。」

「你做的事,與蕭府何干?你乃是不良帥,世間除了李唐皇室,誰還能調動你?」我不解地問道。

柳泌卻依舊淡定地回我道:「他們千年前就存在了,不良人算什麼,連我都是他們的人。他們若想不良人存在,那便存在;若想滅掉,也只是揮一揮手的事。你可聽過『明五姓,暗七望,關隴八虎出蕭牆』?」

我似乎確實聽過這句話,遂努力去回想,但印象已經十分模糊了。於是我繼續問道:「這幾句怎麼了?」

「天下五大姓氏,七大望族,把持廟堂。再往上追溯,關隴之地的『八柱國』,統帥兵馬。不止如此,而今朝中有才能的人,各地節度使,邊軍將領,沒有幾個是不受他們掌控的。這『蕭牆』,便是指蕭家的院牆。他們不都是蕭府中人,但都借用『蕭牆』,與世隔絕。」柳泌跟我娓娓道來,聽得我驚愕不已。

我又問:「與世隔絕?為何?」

「自然是不希望被世人知道。」柳泌回道,隨後繼續說:「其實,我是入了『蕭牆』,才心甘情願與他們站在一起的。至於他們錯沒錯,我是不會知道答案了。不過,我還是希望,你真的就是他們要找的人。」

「如何斷定就是我?」我追問道。

柳泌答道:「你還記得小乞丐的錢袋嗎?那個小乞丐是你的同族之人。你應該記得當年有人去你們村子收古物吧?那時候,是他手持錢袋去找我的。我帶他上山,他卻吃不了苦,所以我斷定不是他。後來我化作乞丐,孤身前去你們村子。你嫌我臭,不敢近身,卻讓人拿給我吃食。在你仰頭的一瞬,我看到了你額頭上的疤痕被日頭照亮,如金龍寶珠散發出的光。那一刻,我幾乎就認定,你便是我要找的人。」

「所以,村中祠堂的古樹,不是族兄燒的,也不是他嫁禍給我的,都是你做的,對嗎?」我質問道。

柳泌回道:「是他燒的,也是他嫁禍給你的。不過是我蠱惑他燒的,並且事後幫他逃走。唯有如此,你才會被族人孤立,你母親才會同意讓你隨我上山。」

「你···你知道嗎?我現在很恨你!」我憤怒地看著他,咬牙切齒地說道。

不過柳泌卻並未放在心上,依然不緊不慢地說道:「倘若你聽完我的用意,或許你就不會恨我了。」

「你是何用意?」我問道。

柳泌沒有直接回答,反而東拉西扯地說道:「還記得下山時,你的恭謙有禮嗎?我沒有要求你改掉,因為這些東西本是好的,只是當你經歷過一無所有后,會明白不可拘泥於此。你的夫子教你胸懷天下,只是他不知道,若要胸懷天下,就得先拋棄天下。這世間的東西,你不放下,就永遠得不到。天下亦是如此,你若放不下,怎能看清這天下真正需要的是什麼?」

「天下需要什麼,我為何要看清?我需要什麼,你可曾知道嗎?」我痛苦地問道。

柳泌此時才去回答上一個問題:「我讓你族兄與你反目,讓你朋友背棄你,讓聖上失信於你,讓人偷你、搶你,讓人對你見死不救,是為了讓你失去情義、失去錢財,讓你經歷落魄、絕望和生死,更是為了讓你放下。你放下了,才能看得更清楚,也絕不會有被人拿捏之處。這天下需要你,而你,需要看清楚天下!」

「那只是你認為的,我從來都不想看清楚!這世間之事,看得越清楚,便會越痛苦。你自己痛苦過,為何要將我也陷入此種?你如何就知道,我一定能看清楚?」我反問道。

柳泌卻說:「自你入了蕭府,經歷過種種,最後選擇歸隱,我知道,你做到了。看清楚會經歷痛苦,但痛苦過後,還是會回歸平靜,就如你剛來到此處時那樣。當初讓你離開長安,是為了完成我對憲宗的承諾,也為了讓你有時間靜心和治病。我已經不再痛苦,但願你也能快些擺脫這種痛苦。」

「既然如此,我本已歸寧,你為何還要讓我聽到這些?」我怒問道。

柳泌睜開眼看了看我,接著又閉上眼,嘆道:「哎···這世間的真相,就算你不願聽,也已經存在。知或不知,不該成為你憤怒的原因。如今,我的大限已到,剩下的事情,蕭家會代我去做的。見你一面,也是想再看看你,最後叮囑幾句。我知你不再信我,今日說的話,算是泄露天機,會遭天譴的。不過我這把老骨頭,活得夠久了,就算下地獄,也要說與你聽。」

「你讓我放下情義,我放不下,這世間也沒有誰能真的放下。否則,我不會來此見你。不過,有一句話還是對的,我不能有被人拿捏之處。我敬重情義,卻沒有人可以用情義來要挾我,包括你!你還想說什麼,只管說吧。」我平靜下來,冷漠地對他說道。

柳泌紋絲不動地說:「這樣很好!情義可貴,但不能被其所累。該捨棄便須捨棄,該利用便要利用,該珍惜便當珍惜。世間虛假的情義很多,你必得仔細辨別才是。你記住,天子,唯天地與子民可束之。除此之外,情、物、人等等都不可成為軟肋。」

「就這些嗎?」我有些不耐煩地問道。

柳泌忙說:「當然不止這些。我想告訴你的是,我們都是被利用的工具罷了。自以為掌控了一切,身後卻掛著一根繩子,時刻被牽引著;自以為可以掙脫,卻不知那根繩子拴住的是脊骨,無論如何都掙脫不掉,就像人總逃不脫生死,哪怕再不可一世的人,終究都無法永生不死。我們這些人被別人牽引著,淪為他們的工具。而那些牽引我們的人,又何嘗不是另一些人的工具,甚至是歷史的工具,命運的工具,天道的工具······天地輪迴,人活著本就卑微,這些道理不該每個人都懂,但你必須要懂。懂了這些,將來若你立於人上,就不該鑽研於蠅營狗苟,而是與人為善,心存悲憫,終其一生,不行惡事。」

「我從未想過立於人上,也不屑於鑽研蠅營狗苟。你的這些話,我無需知道。」我依舊冷漠地回他道。

柳泌又說道:「有一天你會明白,人到底是無奈的,沒有誰能永不低頭,也沒有誰能一直順心隨意。那些強者,只不過是你沒看到他們卑躬屈膝唯唯諾諾的樣子。也有些不肯屈服的,他們總跟自己過不去,憤世妒俗,可卻又沒辦法改變一切。其實他們只是不知道,若是他們也立於高位,他們會跟那些被他們憤恨的人一模一樣。你沒想過,卻不能說你不會。為師只是提醒你,等到了那一日,不可學今日你憤恨的人模樣。世間的路很多,那些人走的路,不是唯一,你該走不一樣的路。」

「我說不想,便一定不會!即便是歷史、命運、天道,若我拒絕,它們又奈我何?」我看著柳泌,堅定地說道。

柳泌此刻有些激動地睜開眼,對我顫抖著說道:「你所見的,都是看得見的力量。這些力量尚有能操控之處,不足為懼。那些看不見的,無形的力量,才是真正可怕的存在。我曾試著逃脫那些力量的束縛,可每一次嘗試,其結果都與料想一樣。等失敗多了,就會知道,這就是命,無法掙脫,只能受其擺布。我知道你不信命,但終有一天你會明白,你的那些不信,其實也是命。為師已經沒有什麼能教你的了,以前的路,為師領著你走得辛苦。往後的路,需你自己去走。你的路還很長,為師不知你今後如何,但相信上天選你,自有它的道理。臨別之時,為師僅有一句話,要你牢牢記住:無論發生什麼,你都不可違背內心,否則你必會迷失。只有你內心清澈平靜,你才能看清自己,看清他人,看清前路。」

我望著眼前這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心中突然很可憐他。可憐他背負一生的執念,可憐他自以為是的使命,可憐他自我束縛的命運。看著他顫抖的嘴唇,我嘆道:

離別也曾輕彈淚,而今舊事似雲煙。

蒼天總與人捉弄,我信人為不信天。

勸蕭秀,見柳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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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先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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