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償達

第26章 償達

「淚落心中無限事,誰人舞劍了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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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前輩請這邊走。」門外傳來蕭秀的聲音,大概是鄭注那『親信』到了吧。

我勉強撐起身,披著那件黑領斗篷,這斗篷本是出門才能用的,只是我太冷了,顧不得那麼多。接著下榻來到火盆旁,倚著憑几,等他們進來。而珠璣似乎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並沒有察覺我的舉動。

少頃,蕭秀領著一個消瘦而眼神無光的花白頭髮男子來到面前。那男子見到珠璣,便皺著眉頭,激動地問珠璣道:「詩嵐?你真的是詩嵐大小姐嗎?」

珠璣聽到那人這樣一問,才回過神來,轉過身,淚痕還未乾。一見那男子,便又淚如泉湧,失聲回道:「是,我是,閻叔父,我是詩嵐啊······」

說著,那男子便跪倒在地,說道:「小姐恕罪,當年我等未能護得小姐周全,是屬下失職,請小姐責罰!」

「叔父,快請起,現在哪兒還有什麼小姐,當年若不是叔父們護衛,恐怕我早已隨雙親而去了。」珠璣見狀趕緊一邊說著,一邊扶起那男子,而後含著淚接著說:「十年未見,閻叔父,竟已消瘦如此,我快認不出你來了,還記得當年你是那般英武。叔父這些年,定是吃了不少苦頭吧。」

「不礙事,不礙事,有生之年,能見到大小姐平安無事,我閻守信死而無憾了!」說著,眼裡也湧出了淚水。

「二位還是歇下來,慢慢說吧,今夜還很長,兩位應該有很多話需要說吧?」蕭秀招呼他們跪坐下。

說著,他們便來到火盆旁,閻守信對我行禮,珠璣看著我,急忙說道:「先生怎麼下榻了?」

我回道:「有火盆烤著,不礙事,二位也快落座,暖和暖和吧。」

說完,他們便圍著火爐跪坐下,接著閻守信問珠璣道:「大小姐,這些年你都去哪兒了?過得好嗎?」

「當年叔父們去引開神策軍,我躲在枯井,被聞訊趕來的麗景門當地執行令給帶到了麗景門,後來做了那執行令的徒弟,他對我很好,把我當生女對待,雖吃了些苦頭,但終究不愁吃穿用度。今日見叔父如此,珠璣心生愧疚,若不是當年因我家被屠戮,叔父你也不至於成現在這樣,這些年叔父都是如何挨過來的呀?」珠璣看著閻守信一邊說著,一邊用手巾捂著嘴,眼睛里的眼淚止不住的往外流。

「當年我們引開神策軍后,經過幾番激戰,就剩下我一人。我躲過神策軍的追殺,等回去找大小姐的時候,發現你已不見蹤跡,我尋遍了那口枯井的方圓十里,都未找到。於是便回去尋老爺和夫人的屍身,想著要安葬好他們,卻不想那些神策軍竟殘忍的將他們屍身運到長安,梟首興安門。」閻守信一邊說著,一邊掩口失聲,與珠璣一起痛哭不止。哭了一會兒,閻守信穩穩情緒,接著說:「後來我得知了這些,便想著要找到大小姐,守護好你。於是化成乞丐,四處尋找。十年裡,我找遍了鳳翔,卻始終沒有找到小姐。十年了,想不到蒼天有眼,讓我在有生之年還能見到大小姐。今日知大小姐安然無恙,我便死而無憾了,來日到了地下,對老爺和夫人也算有了交代。」

閻守信一邊說著,一邊笑著看向珠璣,只是眼裡的眼淚依舊翻滾著。我見狀,便趁機對他說道:「如何算安然無恙,珠璣姑娘如今身陷麗景門,隨時都可能玉碎珠沉。」

「真的嗎,大小姐?」閻守信聽完后,看向珠璣,問道。表面上顯得著急而憂心的樣子,見珠璣點點頭,接著問我和蕭秀:「不知這麗景門是······」

蕭秀看了看他,答道:「能和神策軍周旋、抗衡這麼多年,你想想也能猜到,那是什麼地方!」

聽蕭秀說完,閻守信趕緊向蕭秀磕頭,道:「請蕭公子救救我家大小姐,我給你做牛做馬,伺候你一輩子。」

「閻前輩言重了,並非我不願搭救,只是這件事,蕭府實在力有不逮。再說珠璣姑娘的處境也沒有先生說的那麼危急,他是麗景門的洛陽左信使,並非一般下人,麗景門若真的對姑娘下殺手,也必是要思量再三的,只要姑娘處處謹慎些便是。」蕭秀並不想把閻守信扯進來,便推辭道,接著又岔開話題,對閻守信說道:「閻前輩,不知今後有何打算?」

「既然蕭公子有難處,我也不好強求。只是今後想守在大小姐身邊,再也不想分開了,還望蕭公子成全。」閻守信再次對蕭秀磕頭道。

「閻前輩快些請起,晚輩承受不起。」蕭秀一邊說著,一邊起身扶起閻守信,接著說道:「目前珠璣姑娘在麗景門那邊的任務是侍候先生,所以你在身邊怕是不妥。不如這樣吧,我家在平康坊那邊新開了一家樂坊,卻經常有些小廝去鬧事,不知閻前輩的身手可還有當年的底子在?如果仍未荒廢,可否勞煩前輩去樂坊幫幫忙。平康坊離這裡也近,前輩若是想見珠璣了,跟掌柜的說一聲,便可來此見珠璣姑娘。不知前輩意下如何?」

「這些年雖風餐露宿,什麼都丟了,唯獨這橫練的本事時時溫習。別看我瘦,但對付幾個小廝還不在話下。」閻守信對蕭秀拍著胸脯說。

「好,那閻前輩且先回去歇息,明日再與姑娘好好敘舊,然後再去樂坊那邊。」蕭秀對閻守信安排著。

「那就全憑蕭公子安排了,謝公子成全!」閻守信對蕭秀一邊行禮,一邊說著。

珠璣此刻也站起身,對蕭秀行禮,哽咽著說道:「謝公子成全!」

隨後蕭秀便喚鄧屬進來,領著閻守信出去,珠璣也與閻守信一起,對我們行著禮,準備出去。這可讓蕭秀著急了,便踢了我一下,我看著他,並不明白他的意思。等珠璣背過身去,蕭秀趕緊俯身在我耳邊小聲說:「留住珠璣!」

我聽他這樣說,見珠璣即將出門,顧不得多想其中深意,也沒想出如何更好、更合適的方法,便假裝咳嗽起來,隨後越咳越大聲。卻不想第一個跑過來扶著我的是馬新瑩,他一邊扶著我,一邊說道:「誰讓你下榻的,還開著窗,你不要命啦?!」

說著便把我往榻邊拽,一邊拽一邊說:「誒,我說你們都是死人嗎?不知道搭把手嗎?」

那準備出門的三人,見狀便折返回來。而蕭秀明顯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出給弄得哭笑不得,站在一旁僵立著,聽馬新瑩這樣說,才回過神來,與眾人一起,攙扶著我回到榻上。待我躺下,便閉上眼,裝作昏睡的樣子,心想依珠璣的性子,這時候他是決然不會離開的。隨後就聽見鄧屬對閻守信小聲說:「先生此刻需要安靜,夜深了,閻前輩還請隨我去歇息。」

「閻叔父,你先歇息去,我還需照料先生。等明日先生好些了,我再去找叔父。」珠璣也小聲對閻守信說著。

隨後就聽見兩個腳步聲,輕重不一地往門外走去。待腳步聲走遠,馬新瑩在我耳邊小聲說:「小先生,人都走了,你可以醒啦。」

這小姑娘,著實不簡單啊,怎麼會知道我是假裝的呢?我睜開眼,馬新瑩正起身,而珠璣也關好窗往榻邊走,蕭秀站在一旁。我疑惑地看著馬新瑩,馬新瑩見狀,對我厲言道:「看什麼看,剛剛扶你的時候按到你的脈了。不過你裝地可真像,下次我得小心一些,可不能給你騙了。」

我見馬新瑩這樣說,笑著坐起來,珠璣詫異而不解地看著我們,蕭秀在一旁依然一臉嚴肅,或許他是在為即將要發生的事而憂心吧。我便對蕭秀點點頭,示意他可以開始了。

蕭秀隨即對珠璣說道:「珠璣姑娘或許不解,尚兄這樣做確實是為了留下你,因為接下來的事情,只能告訴你,也只與你相關。」

珠璣更加不解,睜大眼睛看著我們,我便起身,一邊往火盆旁走,一邊對他們說道:「蕭兄,你去準備吧。珠璣姑娘,今夜還未過去,你且先歇下,聽我慢慢說與你聽。」

說完,蕭秀便轉身出門,珠璣隨即也往火盆旁走來,只有馬新瑩站在原地。我倒是沒注意到,他卻耐不住對我怒道:「哼,真是過路的買賣,沒人情講啊!竟無視本姑娘,好,既然這樣,我偏要看看你們到底要做甚。」說著便也在火盆旁跪坐下,看著我和珠璣。

我雖心裡樂,可也沒工夫安撫他,只對他笑了笑。接著便對珠璣說道:「姑娘,接下來的事情,你還需穩一穩心神,就算有什麼超出你想象的,也不要太過傷懷。有些事、有些人,已然如此,我們無法改變,所以無需太過悲傷,望姑娘珍重。」

珠璣聽完,便知道事情的嚴重,遂回我道:「先生無需擔心,奴家也是從生死里走過的人,還算能穩得住。」

雖然珠璣這樣說,可我還是怕他知道真相后,會心裡難過。便轉過臉去,正好看到馬新瑩,他此刻卻沒了剛剛的怒氣,顯得格外謹慎和乖巧,只是睜大眼睛看著我們,約莫他也知道今晚對珠璣來說,算是一個重要的日子吧。

「那便好,待會兒蕭兄和鄧領衛會帶兩個人進來,他們就是當年造成姑娘一家罹難的半個兇手。」我對珠璣說道。

「他們是誰呀?為啥是半個兇手?那另外半個呢?」馬新瑩忍不住,好奇地問我。

我看了看馬新瑩,他正瞪大眼珠子看著我,那雙眼睛,那個表情,彷彿在對我說:俺很好奇,快說、快說!我見狀,只好說道:「他們就是張仲清和李叔和,當年他們親手作惡,以至珠璣姑娘一家遭遇不幸。至於另外半個兇手,當然是這件事的罪魁禍首,右神策軍中尉,魚弘志!」

這次輪到珠璣瞪大眼珠看著我了,似乎不敢相信我說的。而馬新瑩則在一旁點著頭,也不再吱聲。我便對珠璣解釋道:「請姑娘海涵,昨日不知姑娘對麗景門的感情有多深,所以打了誑語,其實那時候蕭兄已經抓住他們了。只是對姑娘,還不甚了解,所以冒昧了。」

「先生,奴家雖身在『麗景門』,錮聰塞明,但對二位的用意,此刻也明白一二,又豈會妄加鐫責,還請先生無需心懷歉忱。」珠璣頷首低眉,平靜地對我說著,接著又問道:「只是,這些年雖有過多方打探,但對當年的事,還是所知不多,不知先生可否將真相實言相告?」

「當年的事,我也是聽蕭公子說的,所知不多。姑娘不妨稍等,待蕭兄來了,問問他,說不定他知道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我雖然心裡明白,但對於一些細節並不清楚,所以還是想等蕭秀來了,讓他說出整件事的經過。

正說著,就聽屋外鄧屬的聲音:「老實點······」想是鄧屬押著張仲清他們來了。

不一會兒,就見蕭秀領著鄧屬押著兩個衣著不整,被蒙著頭,雙手被綁在身後的人進來。一進來,那兩人便被鄧屬用腳踢跪下了。隨後蕭秀說道:「尚兄、珠璣姑娘,這兩人便是當年一手造成鄭工部蒙難的張仲清和李叔和。如何處置,還請姑娘定奪。」

蕭秀說著,便扯下二人的頭套,一人肥頭大耳,一人尖嘴猴腮,都被塞住了嘴。珠璣此刻睜大眼睛看著那個肥頭大耳的,怒火中燒,對蕭秀說道:「蕭公子,此二人真的可以由我處置嗎?」

「當然,否則我也無需費這麼大力氣將他們帶到這裡!」蕭秀答道。

「謝公子成全!只是當年的事,奴家還想聽他親口說說,到底是發生了什麼,還請蕭公子通融。」珠璣對蕭秀懇請道,言語里都是顫抖。

蕭秀看了一眼鄧屬,示意了一下,鄧屬便將肥頭大耳那人塞住的嘴鬆口,剛拔出來就聽那人女子般聲音沖我們嚷嚷道:「你們是何人?此是何處?為何將咱家帶到此處?」

「李將軍莫急,不妨先與我等說說大和九年鳳翔的事。」蕭秀對李叔和說道。

「蕭公子,凡事都有籌碼,如今我在你手上,讓我說也可以,說完你就得放了我!另外你也不想別人知道你在打聽當年的事情吧,聽說你家東市綢緞莊的布料可是極好的,咱家也不貪心,一人一萬匹絹,此事便不出蕭府之門。否則,咱家死也不說!」李叔和到此時還在談條件,貪心如此,真是可笑又可恨。

這時蕭秀冷笑一聲,道:「哼,不如我開個條件,你說出來,我留你全屍,送回你老家,如何?」

「哈哈,蕭公子是在說笑吧,咱家可是中貴人魚中尉的人,你敢私殺?」李叔和依舊囂張著。

蕭秀見狀,便對鄧屬使了個眼神,接著對鄧屬說道:「既然他聽不懂我的話,這耳朵留著也就沒什麼用了。」

蕭秀說罷,就見鄧屬拔劍一揮,只聽「啊」的一聲,李叔和的右耳便隨之落地。旁邊目睹這一切的張仲清瞪大了眼珠子,嚇得渾身發抖。馬新瑩也被眼前這一幕嚇得說不出話來,用衣袖掩著面。而珠璣卻紋絲不動,眼神里依然充滿了恨意。

鄧屬趁著李叔和痛苦地「啊啊」大叫之際,將原先堵他嘴的布,又塞了回去。接著蕭秀示意鄧屬將張仲清的嘴巴鬆開。剛拿出布,就見張仲清對蕭秀一邊磕頭一邊說道:「蕭公子大人大量,我說,我什麼都說。」

「行了,別磕了,快說吧!倘若有半句虛言,我定將你五馬分屍,聽明白了嗎?」蕭秀對張仲清嚴肅地說道。

張仲清此時哪敢有半點多言,只顧著拚命點頭,接著說道:「不知蕭公子想知道何事?」

蕭秀看向珠璣,對張仲清說道:「這位是當年鄭注鄭工部的孤女,你就把當年的事,從頭至尾,仔細說與他聽便可。」

張仲清聽罷,便對珠璣說道:「當年奴婢收到左軍中尉仇士良派人送來的密敕,要求誅除鄭節度一黨。當時奴婢疑惑有錯,但又懼怕仇士良。左右為難之際,李叔和竟冒用我的名義,將鄭節度引致監軍使院。而鄭節度依持親兵在身邊,所以無所猶疑便徑直入了城,待到達監軍使院時,李叔和將鄭節度的親兵引至門外款待,只讓鄭節度和幾個隨從入到院內,卻不知此時院內已被李叔和安排了埋伏。等鄭節度剛剛喝了口茶水,便被李叔和拔劍刺殺而亡。隨後埋伏的人便將那些隨從圍殺。之後放出信號,關了外門,將鄭節度的親兵全部誅殺。此時,為了穩住軍中形勢,我不得已才拿出密敕,公之於眾。而與此同時,李叔和帶著兵追殺節度副使錢可復、節度判官盧簡能、觀察判官蕭傑、掌書記盧弘茂等人,當日便殺了一千餘人,這其中就包括鄭節度的親眷。」

張仲清說到這裡,偷瞄了一眼珠璣。珠璣此刻卻顯得格外冷峻,對他問道:「接下來呢?」

「接下來,奴婢也是後來才知道,原來那時陛下並不知曉此事,而那份密敕亦是仇士良和魚弘志偽造的。兩日後的丁卯日,我與李叔和才接到陛下的詔書,免去鄭節度的官職和爵位。當晚,奴婢亦接到仇士良的密函,要求將鄭節度的首級送去長安。奴婢見事已至此,不忍親自送去,便讓李叔和送了過去。本以為仇士良和魚弘志只是不放心,需首級驗明正身,誰承想,那魚弘志竟將鄭節度的首級,梟首興安門。此事的來龍去脈就是如此,奴婢絕無半句假話,雖我也有罪過,但罪魁禍首是魚弘志和仇士良,直接兇手是李叔和。還望蕭公子和姑娘,看在奴婢也是被逼無奈的可憐之人的份上,饒了奴婢的狗命吧······」張仲清一邊不斷磕著頭,一邊顫抖地求著饒。

珠璣此刻已淚流滿面,卻無半句言語。蕭秀見狀,便對珠璣說道:「姑娘,事情的原委便是如此。此二人,是殺是放,任憑姑娘處置。」

說罷,就見珠璣支撐著站起身,奪過鄧屬手中的劍,雙手用儘力氣刺向李叔和,刺了六七劍,劍劍致命,喉嚨、頭、心、肝、脾、胃、腎,處處都在飆血,而李叔和也隨之倒在血泊之中。此時,張仲清緊緊地閉著眼睛,渾身顫抖地等著珠璣的處罰,或者說,是在等著珠璣的劍。而珠璣用力拔出李叔和身上的劍,絲毫沒有手軟,用力一刺,便直插咽喉,張仲清的血順著劍往下流,此時他睜開眼,隨後便倒向一旁。珠璣刺完,沒有拔劍,沒有吶喊,沒有痛哭,只是眼神木訥地往門口走去,走到一半突然身子一軟,癱倒在地。眾人也顧不得收拾地上的另外兩個屍首,趕緊跑到珠璣跟前,扶起濺了一身血的珠璣,往他房間而去。我披上斗篷,跟了過去,看著鄧屬背上的珠璣,心裡心疼至極:

月暗風急雪漸停,披寒踏亂扶鸞影。

十載飄零十載恨,一朝了卻不世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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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先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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