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煢煢白狐
次日,雞鳴四野之後,天光大亮,徐無病在黃鶴山佇仙台上悠悠醒轉。他一邊摸著自己酸痛的腰背,一邊思索著昨夜自己經歷的那一場變故,驀地發現身邊赫然躺著一個人。
那人年約十六,身形甚是肥胖,但臉容還算俊美。一張國字臉,兩隻招風耳,劍眉虎目,獅鼻闊口,面如滿月、目似朗星,長相頗為英武,但英武的外形中又總帶有一些顢頇的神色。此刻他頭髮蓬亂,滿臉猥瑣之狀,滾圓的肚皮上頂著一條破爛的短衫,看上去更是分外的滑稽可笑。
見徐無病起身,那肥胖少年也一咕嚕翻身爬了起來,憨憨地說道:
「大哥,你醒啦?」
徐無病:「大哥?誰是你大哥?」
肥胖少年:「你呀,你就是我大哥。」
徐無病哭笑不得,當下也不急於辯解,他回身四顧,見偌大的佇仙台上只有他們二人,不由問道:
「方文昭呢?」
肥胖少年:「你說的是那個老頭?」
徐無病:「正是,他在哪裡?」
肥胖少年:「被我吃了。」
徐無病不禁莞爾:「你吃了他?那你是誰?是妖怪嗎?」
肥胖少年也憨憨地笑:「對啊,我就是豬妖。」
徐無病不由得哈哈大笑,心想不知哪兒來得一個顢頇少年,多半是有些弱智,或許也是跟我一樣,自小是個孤兒,無依無靠,到處行乞,晚上湊巧也睡到了這裡。
一想起自己的身世,無病與那少年不禁又生起了
「同是天涯淪落人」之感,只覺那少年就是以前的自己,當下也不再惱他亂說,而是一拍那少年的肩膀,溫言說道:
「好好!你說是你吃了就是你吃了。但你總得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又從哪兒來?」
肥胖少年撓撓頭,嘟著嘴說道:
「我也不知道我叫什麼名字?你要問我從哪兒來,我……我大概是從天上來的吧。」說罷,那肥胖少年又用手指了指自己頭頂的天空,示意自己或許就是從那上面來的。
徐無病內心苦笑,心想那少年當真病得不輕,竟然將以前的事都悉數忘卻,多半是小時候生了一場大病,天幸還能活到今日,如今被自己遇上,自然不能放任不管了。
於是,無病帶上那少年,先是下山四處尋找汪猛,可找了半日,仍然找不見汪猛的屍體。
無病心下惻然:「昨夜汪大哥與那方文昭惡鬥。我明明親眼看到汪大哥身受巨創墜下高崖,多半已是性命不保,如今竟連個屍身都找不著,難道真是入了那些惡狗野狼之口?」
一想到這裡無病不由恨得咬牙切齒:「方文昭這狗賊!來日我定要替汪大哥報仇,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想到這裡無病忽然驚覺此地實在不宜久留,方府人多勢眾,或許追兵片刻就至。當下他不再多說,帶上那肥胖少年趕緊往北而行。
無病身上沒錢買不起馬也雇不起馬車,他只得和那少年一道開動兩腿,一
路奔行。初時,他擔心少年身材肥碩,耐不住長時奔跑,未料那少年餘力不絕,一直緊緊跟在他的身後,竟是絲毫不聞喘息之聲。
兩人從早晨一直趕路到午時,足足向北走了一百多里,已經到了雲州府的地界。江南的秋天,依然是十分炎熱,烈日在雲層中投出刺目的白光,曠野無風,熱浪一陣一陣襲來。這時,無病已經是汗下如雨、又飢又渴。那肥胖少年突然停下腳步,一屁股坐在了路邊。
無病問道:「怎麼啦?走不動了么?」
少年:「走倒是能走,就是餓了!」
無病:「餓了也得趕路啊」
少年:「餓了我就什麼都不想動!」
無病:「這裡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我到哪裡去給你弄吃的?」
少年撒潑道:「我不管我不管!反正我就是餓了!」
無病沒辦法,只好溫言安撫:「好兄弟,前面不到五里就有家小店,到了那裡我就帶你大吃一頓可好?」
少年頻頻點頭:「嗯嗯!這個好!」
其實無病根本就不知前方哪裡有店,只是此刻被那少年逼得無法,也只有出此下策。古有「望梅止渴」,如今無病也只得使出一招「話店充饑」了。
兩人頭頂烈日,又走了一會,那肥胖少年忽然喊了一聲,發力便往前奔去。無病抬眼一望,前方二十丈外,路邊果然設有一家店鋪,一面斗大的茶字旗正斜斜掛在上面。
無病三步並作兩步,人還未進店就
聽到店裡吵吵嚷嚷,原來那肥胖少年走進店中,饑渴難耐,見桌上有些茶點,也不管是哪桌客人的,拿起茶水點心就往自己嘴巴里塞。店掌柜上前阻攔卻被他一把推開。少年只是輕輕一推,便把那店掌柜推倒在地,旁邊還撞翻了兩張桌子。店掌柜「哎呦」連聲,呼痛不起,旁邊的客人自然是看不慣,你一言我一語便同那少年爭執了起來。
無病見狀急忙上前將那店掌柜扶起,一邊連連向店家賠禮,一邊又趕緊將少年拉開。無病摸遍全身,將僅有的二錢銀子並十幾個銅板全數交與了掌柜。店掌柜看無病倒是溫文有禮,看他給的錢也足了,當下也不再多說,整理了桌椅,招呼無病二人坐下,端上了一壺熱茶並幾個薄餅。
無病給自己倒了一碗茶,一口喝乾,連呼過癮,一連喝了三大碗熱茶方才止住,低頭想拿個薄餅時,卻見盤中早已空空如也,再看那糊塗少年,正張嘴伸舌舔去唇邊的幾粒芝麻,不由得搖頭苦笑。
這時,一個中年漢子起身喊道:「店家,我要走了,這茶錢怎麼算?」店掌柜聞聲過來,見那桌上甚是凌亂,知道必是剛才被那肥胖少年奪了些茶點過去吃了,雖然心知這漢子先前已吃得不少,但也不好意思再來收錢,只得笑笑說道:「客官今日受了滋擾,這茶想必也喝得沒盡興,茶錢么就算是鄙店請了吧。」
那中年漢
子短衣勁裝,一副獵戶的打扮,他見店掌柜已言明不收錢,當下也不再客氣,嘴裡說了一聲:「晦氣呀!」左手一提桌上的麻袋,右手從牆邊抄起長矛,便顧自朝門外走去。
無病正在喝茶,突聽得背後「噢嗚」一聲,聲音甚是凄切,不由得轉身,卻見那獵戶身背的麻袋上露出了半個狐狸的頭,只見那狐狸毛色純白,一雙烏黑的眼珠,此刻正直直盯著無病,似乎正向他哀哀苦求。
無病不及多想,大喝了一聲:「站住!」
那獵戶一怔,轉身望向無病。
無病問道:「這位大哥,你的麻袋中裝的是什麼?」
獵戶嘿嘿一笑,道:「那是昨晚被我的捕獸夾夾住的一隻狐狸,怎麼,這位公子爺有興趣?」那中年獵戶眼見無病出手甚是闊綽,光付那茶錢就是二錢銀子,言語間便也多了些恭敬。
無病:「打開袋子讓我看看。」
獵戶走到無病跟前,將麻袋解開,裡面露出一隻通體雪白的狐狸,那白狐的左前腿似已被夾斷,腿上血跡斑斑,白狐蜷縮在袋中,渾身瑟瑟發抖、雙眼楚楚可憐。
無病望著白狐的雙眼,心中一動,只覺得那白狐身處絕境,命懸人手,便恍若此刻孤苦無依的自己,是如此地可憐,可憫,無助又無依……他不由分說,上前一把就把白狐抱在了懷中,說道:「這隻狐狸,我要了!」
中年獵戶笑道:「好說好說,你看這隻狐狸
毛色純白、皮質柔軟,那可是上等的貨色。本來我是想給本縣的方員外帶去,聽說他們家三姨太今冬想要做一件狐裘,這純白的狐皮想必她一定會出個高價。這麼著吧,公子你要是誠心要,十兩銀子,不二價!」
無病內心苦笑,漫說現在他已是身無分文,就是平常拿出他全部的家當賣了,也湊不出十兩銀子。
無病微微一笑道:「這位大哥,上蒼有好生之德!我買這隻狐狸呢,一不是要它的皮毛,二也不是要它的血肉,我就是看它可憐,想拿來放生的。你看這樣好不好,這十兩銀子你先記著,來日相見我必然加倍還你。」
中年獵戶眼珠一翻,勃然變色道:「你小子是來消遣我的!我管你是放生還是殺生!沒銀子就給老子滾開!」獵戶一邊說,一邊上前便要來奪那白狐。
無病往後一退,將白狐交在左臂,騰出右手從胸前拿出了一支玉笛,只見那玉笛玉質晶瑩、古意盎然,玉色時而碧綠時而深青,在日光下竟會變幻出不同顏色。無病拿出玉笛之時,卻並未注意到,那肥胖少年甚至連那雪白狐狸的眼眸都為之倏然一動。
無病將那玉笛交給獵戶,說道:「大哥,我此刻身邊沒有銀兩,便就這麼一桿笛子,這桿玉笛也是我娘從小送與我一直帶在身邊之物,今天我就用它來跟你交換這白狐可好?」
那中年獵戶拿起玉笛左右端詳了半天
,仍然還給了無病:「笑話!這麼桿破笛子能值幾個錢?能有十兩銀子嗎?」
這邊無病還待勸說獵戶答應自己的交換條件。那邊就聽得肥胖少年忽然大吼一聲,衝上前來,一把奪過了獵戶手中的長矛。只見那少年運勁於臂,就聽得「咔咔」連聲,已將長矛斷成了十餘截,悉數甩在了地上。
少年吼道:「我大哥說要就一定要,你要是再不肯,看我把你脖子扭斷!」
那中年獵戶眼見少年如此神力,不由嚇得面如土色、渾身篩糠:「是……是是!好……好……好漢!這……這狐狸……你們要就拿去吧,千萬別……別傷害我,我家裡還……有老有小……」
少年一揮拳頭:「滾!」
無病拿著玉笛還在後面喊著:「這笛子你拿去吧!」
中年獵戶哪裡還敢拿,見了那肥胖少年就如同躲避瘟神一般,出了門就狂奔而去。其實他何曾想到,徐無病那支家傳玉笛畢竟是件古物,隨便找一家當鋪,至少也能當得百兩銀子。
無病心道:「這少年雖然顢頇糊塗,但也頗有幾分蠻力,只是他性格衝動暴躁,以後須得稍加約束才是」。當下佯裝慍色怒道:
「好兄弟,你怎能這樣逞強凌人!我們出門在外,可不能動不動就奪人財物,若是人家告到了官府,我等豈不成了強盜?」
肥胖少年笑道:「大哥,我是看你被那人欺負,大哥要將狐狸放生原是好意,
那傢伙不知好歹竟還要敲詐大哥,我當然看不下去!」
無病:「你雖然是好意,但你以後切切不可再這樣魯莽!」
肥胖少年拉了無病的手,委屈道:
「大哥,咱們能不能不說這個事啦,我這肚子,還餓著呢!」
無病:「剛剛店裡的餅,不都給你吃了嗎?」
肥胖少年:「咳!那點東西,還不夠填牙縫的呢!我現在還是餓的緊,大哥,你說好請我大吃一頓的!」
無病不由心下犯難,如今自己身上已是分文不剩,可又不忍見少年如此難受,正無計可施之際,忽然身後站起一人,手搖摺扇,面露微笑,朗聲道:「兩位兄弟,救狐放生、施德行善,如此性情中人,可令我好生仰慕啊!這樣吧,就由我來做東,請二位到聚英樓一敘,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