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回:選材
與施無棄商定的第二周周六,眨眼間便到了。莫惟明如約來到蝕光,還拉上了梧惠。理由很簡單,她眼之所見可以成為很好的參考。
另外,萬一再出什麼意外,至少還有人把莫惟明拉回去。畢竟上次在霏雲軒,是他離雙目失明最近的一次。一回想起那時發生的事,他還會一陣后怕。他可不想又出什麼意外,下午還想去圖書館繼續查資料呢。
剛來的時候,桌椅又換了一套地方,讓人疑心掌柜的靠搬運傢具進行室內鍛煉。沙發上竟坐著鶯月君——那標誌性的縫合般的鋦釘太醒目了。梧惠打了招呼,她卻沒有反應。
施無棄說她現在不在。試探著走近,梧惠用左眼凝視她睜開的、一眨不眨的眼睛,只是一對寶石般漆黑光潔的瞳孔,有些空洞,沒有三日月的光環。她是那樣栩栩如生,與真人相比只是不會眨眼罷了。
關於莫惟明的需求……施無棄果真不知從哪搞來了一堆鏡片。他將鏡片攤在桌面乾淨的布上,以非常專業的腔調對他們解說:
「這裡只是一些樣品,您可以先進行試戴。」他搓搓手,比顧客還興緻盎然,「你得把度數提供給我們,才能對材料進行打磨。但只是效果的話,這些樣品已經足夠您進行嘗試。有沒有覺得這些樣品琳琅滿目,有沒有湧起一種躍躍欲試的衝動?」
「沒有。」
莫惟明面無表情。不能怪他冷漠,而是這些鏡片就這麼擺在面前,怎麼看都長得一樣。無非是大小和形狀不太一致。
「您怎麼這麼冷淡啊。換眼鏡可比換衣服重要,甚至稱作換義肢都不為過!」
「可是它們看上去一模一樣……」
經過仔細甄別,梧惠認真地反駁:「不,不一樣。你仔細看。這塊絨布是白色的,這些鏡片躺在上面,有顏色的區別。你看,這個有一點泛藍,這個透著茶色,這個微微發綠……啊,這個就不一樣了,純度比較高,幾乎完全透明!」
「對啊!還是梧小姐識貨!」
兩人一唱一和,惹得莫惟明太陽穴隱隱作痛。
「這點顏色幾乎沒有區別。」
「區別可大了!就像女人的口脂一樣,看上去都是紅的,其實大有講究。」
「口脂明明都是紅色……」莫惟明小聲嚷著,「你不如說動靜脈血紅得不一樣。」
梧惠還要跟他爭辯,施無棄連忙打圓場,將話題轉回到鏡片上。
「不管是口脂,還是血,都是因為裡面不同成分的比重不同。這些鏡片也是。吶,給你鏡片夾,你透過它們試一試吧。隨便在屋裡看看就行。」
莫惟明從他手裡接過一柄細細的金屬桿,下面有個小托,能把打磨圓潤的鏡片卡穩穩地在裡面。他不由得想起,西式的電影里,富人的舞會常用類似的工具夾著面具。不知道這玩意與那個小棒是不是同一種東西。
他拿起最左邊的鏡片。雖然它看上去是顏色最深的,但視線穿過它,呈現的景色似乎與平時別無二致。莫惟明試著在屋內環視一圈,卻在轉了一半時將它猛地拿開。
鏡片差點摔出去,施無棄手忙腳亂地接住。他有點生氣地說:
「悠著點!老貴了。砸壞了可是要賠我錢的!這可是天然水晶!」
梧惠看向驚魂未定的莫惟明。他正以一種古怪的目光看向那些陳列櫃。他問梧惠:
「你能看到什麼嗎?」
梧惠遮住不曾受傷的眼,瞧了半晌,答:「沒有啊?」
「我怎麼看什麼東西都在發光……簡直要瞎了。」
「喔,」施無棄擦著鏡片說,「正常。那裡很多東西都有靈力。至少都上了歲數。」
「之前看不都是些不值錢的……嗎?」
不值錢的破爛。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莫惟明沒把那兩個字說出口。
「任何東西都有價值好嗎?只不過,要看它們有沒有用到正確的地方。第一個太刺眼了嗎?那可能不太合適。諾,試試這個。這是由四層效果不同的特殊玻璃壓制而成的。」
施無棄又遞來一枚鏡片。莫惟明觀察了一下,它的周邊不是很規律,可能打磨起來不那麼順手。而且,雖然比上一個小一圈,它的重量卻明顯更沉。
這次,莫惟明更謹慎地在眼前晃了兩圈。確保自己沒再從那裡看到什麼異樣,他才仔細觀察起來。這次是沒有光了,他左看右看,也不覺得有什麼新的功能。不過在挪到一處架子時,他隱約覺得,那巨大的落地水缸有什麼異狀。
「那個缸,有什麼特別之處嗎?」
「沒有。就是普通的水缸,現在是空的。」施無棄相當坦然地說。莫惟明正覺得奇怪,缸里突然蹦躂出一隻黑鳥來,把他們嚇了一跳。
「嘎!」
大烏鴉撲棱著翅膀,掠過他們的頭頂,飛到另一處更高的架子上,歪著腦袋打量他們。梧惠定下神來仔細看,瞧見一個黑衣女孩蹲在高處,弓著背,從雙臂間賊溜溜窺視他們。
莫惟明放下了鏡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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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很好用,但是……太沉了。我的度數很高,它只會比現在更厚。我的耳朵和鼻樑可能不出三分鐘就要抗議。」
「有道理。而且鏡片薄厚不均,可能會影響每一層的作用……那這片呢?很輕。它是天然雲母切割的,要小心,有些易碎。」
莫惟明接過鏡片。它果真薄如蟬翼。只是透過它看到的東西,沒有一點點影子。物品的明暗也很奇怪。這讓眼前的一切景色都讓人覺得彆扭。他看到梧惠,整個人都像是畫在紙上的一樣,空有顏色,卻無立體的形體。這張「畫」彎下腰,從地上撿起一根剛飄落的烏鴉羽毛,在手裡把玩起來。
緊接著,她就因為上面殘留的羽粉打了個噴嚏。
隔著老遠的鏡片就碎了一地。
「你……」莫惟明轉頭看向施無棄,「你該不會讓我賠錢吧?這個質量——」
「是、是意外。我怎麼會坑你呢?」施無棄豎起一根手指,另一手立刻將下一枚鏡片遞上,「這個呢?這個可就厲害了。古時候,有一個叫做青璃澤的地方,那裡盛產……」
「嘶。」
莫惟明只看了一眼,又將金屬棒拉得遠遠的,像是對末端的鏡片有很大意見。梧惠仔細看,看不出什麼。視線挪到桌面上的布,從位置判斷,它可能是之前看到有點淡藍的鏡片。
「什麼東西……本身看上去挺正常,怎麼通過它看到的東西都是藍綠色的?」
「讓我看看,讓我看看!」梧惠搶過他手裡的杆子,饒有興趣地打量起來。
「平時戴這種東西還是饒了我吧?我可是要做手術的。」
施無棄又在幾排鏡片里挑挑揀揀,彷彿精心篩選了一番,終於又拿出一枚。他小心地捏著鏡片邊緣。燈光下,裡面彷彿有液體流過,裡面有金閃閃的粉末。
「這個更有說法了。它主要採用的工藝就很不凡,其中注入的液體與礦石粉,也有著很特別的功效。它能將反射到眼裡的光進行處理……啊,請別在意這個氣泡,它是為了讓您看懂這種夾層工藝專門預留的。放心,成品肯定沒有瑕疵。裡面的液體雖然密度大,看上去黏稠,其實非常輕。裡面礦石粉也不會像這樣輕易流動,干擾視線。你只需在必要的時候將眼鏡晃一晃,就能看到——喂!」
施無棄剛將鏡片晃了兩下,以做演示,金燦燦的粉末立刻充盈鏡片。蹲在高處的墨奕像是瞧見了什麼稀世罕見的珍寶,難以抑制靈魂深處的本能,「嗖」一下竄過來,將鏡片叼走就飛。施無棄追著滿屋亂飛的烏鴉,有點氣急敗壞地喊她停下來。
「……我們下周再來。」
「等等!別走啊——」
施無棄連忙回到桌面,將另一包捲起來的布滾開。裡面嘩啦啦散出許多支架。
「挑個鏡框嗎?這次選好,下次保准連著鏡片給你打磨規整。木頭的、金屬的、合金的、賽璐珞的、玳瑁的、牛角的,應有盡有。想要更特別的,我們還能……」
「我們走。」
莫惟明拉起梧惠就準備離開。他瞧出來了,這不需要眼鏡的人興趣比他還大。
「等、等等呀。我還很有興趣呢。」
「來都來了,總該有點收穫吧?大周末的,這麼著急做什麼。不隨便再看看什麼,聊點什麼?最近其他星徒都不知在忙什麼,不來煩我,我還有點無聊呢。」
就在此時,梧惠看到,一直坐在沙發上如擺件般安詳的鶯月君,突然閉上了眼。她定在那兒留神觀察。鶯月君再睜開眼的時候,雙瞳中各呈現一輪明亮的三日月。
她兀自抬手,向頭頂一指,恰好飛過的烏鴉突然僵在半空,直直落下來。她抬手捏住,從喙里扣出鏡片,又把烏鴉扔到地上。它大叫著,罵罵咧咧地邁著小鳥的碎步離開了。
「噢——你回來了。」施無棄說,「我們正好有熟人來做客呢。」
莫惟明實在不想承認自己和這奸商有多熟。
鶯月君也不接他的茬,只是輕輕搖頭,自說自話。
「諸位真是戒備,連最輕易勘破的午休,也不泄露一絲端倪。尤其是天璇卿那邊……不知道他們是動用了赤真珠的力量,還是當真對夢境有著本能的嚴防死守。朽月君甚至特意來嘲笑我,讓我少管閑事呢。」
莫惟明和梧惠站在桌前,聽得一愣一愣。
他不情不願地隨梧惠重新入座。坐下的時候,他還惦記著下午去圖書館的事。他說話聲音不大,梧惠回應時卻並未掩飾音量。
「圖書館就在那兒,又不會自己長腿跑掉?見到鶯月君的機會倒是很少,不如先聽他們說些近況。你怎麼什麼事都想著一個人悶頭做呢?」
話是沒有說錯,但梧惠還是有些自己的小心思在。雖然沒太大用處,但能拖則拖,讓他越晚查到些什麼,越有利於瞞住如月君的身份。對這番話,莫惟明不置可否,只得保持沉默。於是施無棄順勢問了句,他之前去圖書館,可曾查到什麼有用的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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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非是那些老生常談的宗教概念。結合我們從涼月君等人那裡得到的線索,也未了解太多。」莫惟明的笑顯出些許挫敗來,「我從他說的三界入手,先著重了解了三種無為解脫之對治道,即斷、離、滅。要從欲界擢升至色界,需行斷之道;從色界擢升至無色界,需行離之道。這裡出現了一個九結的概念,我便又去查閱相關資料。」
「什麼九結?」梧惠追問,「上次我向你打聽,你急匆匆就回去了。」
鶯月君說道:「謂一切眾生。因此妄惑。造作諸業。而為眾苦系縛。流轉三界。不能出離。故云結也。」
莫惟明點點頭,梧惠還是不明白他們在聊什麼,聽起來可真著急。施無棄稍加思考,像是想起了什麼。
「唔,九結嗎?結,即至系縛之義。所謂九結,通俗地解釋,就是人類的九種煩惱。」
莫惟明繼續說:「愛、恚、慢、無明、見、取、疑、嫉、慳。這裡面又分得很詳細,用如今最簡練的語言來說,大意,是貪愛、憤恨、傲慢、無知、偏見、自我、懷疑、嫉妒、吝嗇……當然,只是這麼概括非常籠統,具體還是應該自己去看。」
施無棄的神色似乎有些苦惱,難得見他被什麼東西刁難住。看他這副模樣,連莫惟明也忍不住問:「我說得有什麼不對嗎?您見多識廣,還請指正。」
「不不,你說得很對。是我的問題。坦白來講,我聽說過九結,也了解過相關的概念。只是我對它們實在沒有很深的感悟……因為這是人類的煩惱啊。」
梧惠不明白:「這為什麼會令您感到困擾?」
「他沒有給你們說過嗎?」鶯月君倒有幾分驚奇,「施無棄並不是人類啊,這件事。」
這下倒是讓莫惟明和梧惠大感意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