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回:偶遇
不知不覺,天就黑了下來。梧惠意識到這點的時候,直起背,頸部突然傳來一陣刺痛。果然不管是不是在辦公,都該注意不要長久保持一個姿勢……她活動了一下筋骨,大概往後翻了翻,發現單是這一本書還有三分之二沒有看完,更別提她身邊放著的一摞了。總之先登記一下,借閱回家再慢慢看吧。
不知道莫惟明是不是還在宗教區。梧惠夾著書,往那個方向去了。但她並沒有找到莫惟明的身影。那還能去哪兒呢?正當她遊盪到休息區的時候,靠窗的位置上,突然有隻手扯住了她背後的衣料。
梧惠差點叫喊出來,又下意識想起這裡是圖書館,將聲音卡到喉嚨。她有些慍怒地瞪向身後,卻發現那裡坐著的是莫惟明。他另一手豎著一本薄而高的書,幾乎將臉完全擋住。他面前有杯咖啡,完全涼了,但一點兒沒碰過。她不客氣地坐到對面,質問道:
「幹什麼?鬼鬼祟祟的。你怎麼會為了坐在這兒點花錢的東西?」
這片休息區,是需要消費才能入座的。不花錢的,只能在書架邊站著或者蹲著。實在沒地方落腳,就租了書拿回家看。她不認為莫惟明在這種地方這麼大方——畢竟查起資料來,是需要在圖書館內跑來跑去的,坐在這裡反而不是很方便。在梧惠的認知里,這兒都是給有錢的主拿來裝模作樣用的。
「別這麼大聲。」莫惟明低聲說,「在你後面兩桌,坐著的是玉衡卿……還有九方澤。」
梧惠一愣,半晌沒敢回頭。他們怎麼可能會在這裡?不過仔細一想,市圖書館的地理位置確實處於他們之間。而且一般來說,也不太可能有其他星徒在此出沒。結合上一次從霏雲軒得知,樂正雲霏確實和虞氏有什麼往來的樣子……
梧惠小聲問:「我能回頭嗎?」
「最好不要。雖然他們沒太注意這裡,但還是別引起懷疑。」
「在這裡,能聽見他們說話嗎……」
「下午那陣有點吵,現在人走得差不多了,大概可以,但很模糊。剛才玉衡卿去盥洗室了,還沒回來。噓……她現在回來了。」
梧惠立刻閉了嘴,豎起耳朵,同時手上也裝模作樣地豎起一本書來。隔了這麼遠,那兩人的聲音果然很小,聽得費耳朵。
「……你還沒走呢。」玉衡卿無奈地說,「都說過了,我是不會摻和這檔子事的。」
「我很遺憾。」九方澤道,「您有自己的準則,但我不認為它是正確的。星徒的一切事件,您若充耳不聞,反而會惹火上身。這是樂正氏與虞氏所交好的、屬於朋友的勸誡。」
雲霏因為嗓子不好,在低聲說話時,聲音顯得更斷斷續續。九方澤的聲音本就比較洪亮,像學堂的教書先生。他再怎麼小聲,也是字正腔圓,讓人能聽得清楚。
雲霏端起杯子,笑著問:「你又是以什麼樣的立場來告訴我的呢?的確,你是虞老太太看重的寵兒,虞大少爺大奶奶信任的家僕,更是天權卿如今貼身的監護人。可是,你終歸是個外姓人。即便你自幼在虞家大院長大,可從不代表你名字里的九方,就變成了虞。」
「虞家於我有恩,我自是將小姐視如己出。」
「呵呵呵……」
雲霏輕笑出聲。在空曠的茶點區,這細微的聲音那麼明顯。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梧惠從中聽出了嘲弄的意思。很奇怪,因為這並不符合她對玉衡卿一貫的印象。
「你既是來勸誡我,那也莫怪我反過來勸誡你了。藍珀的作用到底是什麼,這偌大的圖書館,終有一本藏書有著正確的記載。那麼,世人也當有機會知曉。所以你重要的大小姐,如今究竟是何許人也,誰也不曾知曉。我知我說這話,你不樂意聽。看,立刻拉下臉了。」
「若是別人說這番話,我怕是已經動手了。若不是過去的百年,虞家人都愛上這霏雲軒聽戲,和樂正氏的祖上交好,我也不會和您一直這樣客氣。請不要忘記,您消失了十年,霏雲軒也關閉了十年。若不是虞家的人時常把守、清掃,還不知您的店面會變成什麼樣。您回來以後,也是虞老太太讓我給你們送些錢來,將霏雲軒重新裝潢,給弟子們添置用品。」
「嗯……好像的確是值得懷念的日子。唉。」雲霏幽幽地嘆了口氣,「我還記得,小時候,姥爺常帶著人到你們府上演戲——那時候,虞家大院兒還是很熱鬧的。雖然如今的霏雲軒,不是說沒了你們就不能轉,但在過去,甚至更遙遠的飢荒的時節,我聽姥爺說,你們也為戲樓提供不少支持。可如今,別說是我們的人不能進去,老夫人和大小姐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我們之間的關係,自星徒的身份開誠布公后,便再回不到過去了。」
「塤是你們樂正氏世代相傳的寶物,專門挑選有天賦的孩子贈予,並立為家主。這件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比起法器,它更像是一種象徵。但琥珀在虞家,雖也算祖傳的寶物,卻沒人知道該如何使用。因為它壞了,書中記載它能與萬物交流,從未起過作用。很長一段時間,它也只是一個擺件,一個象徵……但老太太不許別人說它沒用。旁人每這麼說,她就會覺得是在暗諷自己。」
雲霏搖了搖頭:「已經回不去了。如今的世道,天子隕落,軍閥割據,別說是公主,就算是皇后也沒什麼用處。您家的老人,太沉湎於過去的事了。她的兒子和兒媳,倒還知道在機關里討生活,她何時才能認清現實呢?」
「恐怕不可能了。」九方澤也不避諱,「能允許他們為政府工作,也只是因為她還放不下復辟的舊夢罷了。不過,即便我知曉這一切,也不會違背她的意願。」
「你呢,聽我句勸。若放在過去,我會告訴你,你要真是為了虞家好,就不該盲信老夫人的意思。但現在,我只會說,逃出去吧,越遠越好——趁她還信任你。不過我知道,我說的這一切,你都是不會聽的。我也不介意你原封不動地彙報給她。我們兩家的關係,早就隨著我姥爺的死名存實亡了。我回來時,你們是提供了幫助,我感謝你們的好意。但說到底,我也不是身無分文,並沒有求你們來幫我。這一遭,反而是給我添了人情世故的麻煩。」
忽然間,有些嘹亮的嗓音刺破了沉寂的空氣。
「你們在這裡做什麼?」
不知何時,宮站在莫惟明和梧惠的桌邊,對二人厲聲發問。這一下可引來了那邊的兩對目光。梧惠身後傳來椅子在地面摩擦的尖銳的聲音。九方澤邁著大步走來。
她和莫惟明尷尬地對視著,無不對這突發的變故感到一陣驚悸。
九方澤一把拽著莫惟明的手,就要將他拉起來。長期在醫院工作缺乏鍛煉、平均接受照射時間最長的光是無影燈的莫惟明,根本不是保鏢這類人的對手。人家稍微用點力,他就覺得自己的胳膊要被擰下來了。
「你怎麼動手啊!」
看著齜牙咧嘴的莫惟明,梧惠大叫起來。圖書館所剩無幾的人紛紛投來目光,管理員卻不敢上前制止。宮在一旁幫腔:「偷聽還有理了?在過去,這樣的行為是要割耳朵的。」
她聲音不大,卻義正詞嚴,語氣不容置疑。梧惠聽了真是氣不打一處來。
「你可放屁吧。我們坐在這兒看自己的書,你們大聲說話,怪我們長這對耳朵?而且我們聽到什麼了?你有證據嗎?空口污人清白。怎麼,你們把這一片承包了?咱就是說,以後有什麼要私下交流的機要文件,建議去什麼地方找個包廂。都是堂堂大家族,不會出不起這個錢吧?現在找我們麻煩,像什麼話?你讓大夥都來評評理!」
說到這兒,梧惠環顧四周,卻發現周圍的人紛紛後退,逃命一樣離開了。好吧,可能態度尖銳的宮,和身強體壯的九方澤,都給了其他人不小的壓迫。但梧惠可不怕。
畢竟她也不覺得自己聽到什麼不得了的大秘密。
宮毫不客氣地反駁:「你這是強詞奪理。你們一而再再而三來我們戲樓,誰知道是想打探什麼消息。說是巧合,你倒是拿出這是巧合的證據。」
「你說的什麼鬼話?這可是市圖書館,哪裡出了明文規定,禁止我倆踏入大門的?書都不讓讀?我們小市民招你惹你了?」
「請、請等一下……」
眼看場面就要控制不住,雲霏連忙趕來拉架。她先讓九方澤鬆開手,再攔到宮與梧惠中間。被放開的莫惟明不斷活動筋骨,以確定自己的大腦還對這部分肢體擁有控制權。
「抱歉。九方先生和宮兒太緊張了。他們一定只是作為客人才出現在這裡。兩位都是知識分子,光顧圖書館,是再也正常不過的事。不過是時候趕巧了,我們才碰到一起。能在這裡說的,自然不是什麼要緊的事,不怕讓旁人聽去。九方先生,還請莫刁難兩位。宮兒,你還不給他們賠罪?」
「好。是我失禮了,請兩位見諒。」
她倒是認得很快,態度誠懇,行禮又落落大方。梧惠大為震驚,這比自己上學時翻代數書的速度快多了。從她的臉上,梧惠也讀不出任何真正的歉疚、不安,或是不服氣之類的感情。不喜形於色的女人可真難懂啊。果然和梧惠想的一樣,打第一次見面起,她就知道這不是個好對付的主。
「算我倒霉,行了吧。我打那邊看到你們,就不該坐到附近。」莫惟明笑得僵硬,擺了擺還算健康的那隻手,「下次我一定繞著走。惹不起,我躲得起。」
「這是什麼話呢。您可千萬別這麼說。這樣吧,您二位下次來霏雲軒看戲,我們不收您的票錢,就當是我為弟子的無禮賠不是。九方先生,我與二人交情不淺,知道他們絕不是什麼奸惡之輩。若是今後真出什麼狀況,我來擔責便是。我們也不曾說過什麼見不得人的話,不是么?」
縱然梧惠還有萬般不服氣,也不好說什麼,畢竟霏雲軒的樓主親自為他們求情。況且偷聽的事,他們確實聽了不少……只是之前還說,不必再見,這便又給他們免票的大好機會。不過她也清楚,這不過是開脫的場面話,客氣一下,說給九方澤聽罷了。
九方澤推了下黑框眼鏡,不再言語。那審問般的眼神真讓人看了發毛,兩人都不敢與他對視。要說最為心虛的,大概就是莫惟明了。他知道九方澤如此大動干戈是有道理的,畢竟在很多年前,他曾帶著傷成那樣的大小姐來醫病,還不許他告訴別人。若真的追究起來,就算他不曾對任何人提及細節,也無從自證清白。
有驚無險的一天過去了,他們垂頭喪氣地回到公寓。路上兩人誰也不言語。總感覺今天經歷了很多,很累,卻都沒什麼收穫。等到了門口,傳達室的人突然喊住了他們。
說是白天公安廳的人來過,但莫惟明不在。他們給傳達室打了招呼,讓他做好警察會再來的準備。不過,具體什麼時候會來,他們也沒給傳達室說清楚。
「煩死了……你看吧,我就知道他們不那麼好打發。」
走在院子里,梧惠如此抱怨。小花園和綠化帶的紫薇花相繼開放了,空氣中有一股很淡很淡的清新的味道。紫薇花沒什麼香氣,但這種氣味很特別,只要人聞到這種與平日不一樣的空氣,便能知道,紫薇花開了。
「也許我們可以先發制人。」
「啊?怎麼說?」
「我們明天親自去一趟警察總廳。」
剛好走入樓門口,聲控燈亮了起來。梧惠停下腳步,突然伸手摸了摸莫惟明的頭。
「怪事。沒發燒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