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回:領養證明
「我竟然有點理解皋月君。我是不是瘋了?」梧惠重新聊起在公安廳的事,「畢竟我憑自己的努力得到超越很多人——甚至說是超越人類的成就,死對頭竟輕而易舉地得手。」
「啊、啊?什麼?」莫惟明如夢初醒,「哦……是成為走無常的事嗎。單就這點來說,確實。歷史上,幾乎沒有幾個人主動成為走無常……可笑的是,前任涼月君便是這樣定下來的,這對皋月君而言無疑是一種諷刺。也許想這麼做的人很多,但動機和方法都不正確。他能在靈力衰退的時代掌握這些,確實很了不得。」
「的確是與你父親相配的個人能力,還有執著……」
「他對涼月君的恨,大約是一種妒恨吧。拆分魂魄這種事,分明是嚴重的罪孽。生前就厭惡的人,在死後竟然因為過錯,獲得與自己平起平坐的地位。這對努力爭取六道無常身份的皋月君來說,的確是很不公平的事。但沒辦法,這就是閻羅魔的規則。」
梧惠的手肘架在黃包車的扶手上,撐著臉說:「既然這樣的話,也是他們死後的事了。那用親人的骨製成笙,是涼月君生前還是死後所為?至少那時他的家人都已經被皋月君害死了。不過,真的好奇怪啊。為什麼永生對好人來說,就是獎勵,對壞人來說就是懲罰……」
「因為自由只是相對的吧。雖然這麼說有點太籠統,但,善人本就喜歡做好事,逼迫惡人做所謂的好事,確實挺折磨的。當然好壞不是這麼輕率就決定的。硬要說,永生所得的任務是否是他們願意做的,才是關鍵吧。」
「但皋月君到底是怎麼成為走無常的呢,真好奇啊。」
莫惟明用氣聲笑道:「他怎麼會輕而易舉就告訴別人。再怎麼說,也是自己辛苦的研究成果。不過他還是說了挺多案例……比如上一任皋月君,是形體被破壞,七魄卻在蠱蟲的作用下沒有消散。這樣的魂魄不被任何地方接納,才得到朽月君的指引。上一任朽月君,是天道而來的神女,其行動必須在管控之下;這一任自地獄而來的妖怪,也是一樣的道理。上一任如月君,是鬆散而無關的、七零八落的靈魂,凝聚成了固定的形狀,沒有來處,也沒有去處,才被安排成無常鬼。最初的如月君,也是被破體的奇珍異草鎖住形骸,靈魂無處可去。」
不斷地提到如月君,讓梧惠有些許緊張。
「哇……你知道好多啊。」她故意用驚訝的語氣說,「有幾個是皋月君沒提到過的。」
「嗯。我從書里看到的。那幾本書我借回去了,還在家裡,你要的話可以給你。」
「好啊。不過,我有點在意鶯月君……」梧惠轉移話題,「我是說最初的那個。皋月君說,她是因為犯了弒親之罪。我不是問他,雖然這的確是大逆不道的事。可古往今來,犯下此罪的人數不勝數,那些人為什麼都沒有成為走無常嗎?他的回答我聽不太懂。『時代在變化,成為六道無常的善業與惡業不是一成不變。』為什麼?這和時代有什麼必然聯繫嗎?」
莫惟明短暫地沉默了一下。
「我其實也沒太明白。但我想,他大概是表示,在過去人口很少,人的觀念、心智與如今的人不太一樣,所謂的善和惡的程度也有所不同。可能在舊社會,殘害親人就是很嚴重的事。不過我也不太理解,她也只是復仇罷了,是父母沒有盡到義務……難道說是因為她已經成為妖怪,重獲新生,之前的事該一筆勾銷嗎?另外,極月君保護動物與妖怪的善行,就讓他成為六道無常,我也不是很理解。」
梧惠皺著眉思考道:「可能在那時候,人人與妖怪為敵的環境下,這確實是了不起的壯舉吧。但能把手上的血肉都彈到脫落……怎麼想都難以置信。但,他的確沒有手。」
莫惟明簡單地「嗯」了一聲,一手抓緊了公文包,另一手從懷裡掏出表看了眼時間,又將懷錶收回去。他似乎很著急回家。之後,兩人都沒再說話了。
梧惠默默地想,如今的如月君……又是因為什麼,才成為走無常呢。莫惟明不知道他是怎麼死的,自己更不知道,總不能親口去問本人。本人反而是要他們少多管閑事。如何成為六道無常,也是莫玄微的研究目的之一嗎。但這麼說的話,早在莫恩之前,皋月君和涼月君已經達成了目的才是……真想不通啊。
到了公寓,天已經黑下來。夏天的空氣很好,明朗的群星散落在夜幕上,像莫惟明眼裡閃爍的期待的光。兩人走到四樓的時候,梧惠實在放不下心來,只猶豫了一秒就跟他走上樓去。莫惟明沒有阻止她,任由她和自己走到家門口。
「你要看?」
他一手抓著包,一手開門的時候,這樣問道。
「可以嗎?」梧惠試探著說,「我確實有點好奇。不讓看也行……畢竟是你的東西。」
「也可以吧。」莫惟明推開門,走進屋說,「我還真不太敢一個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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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有什麼?又不會有什麼可怕的東西。」
「不是那個不敢……算了,也沒什麼。我只是,有點緊張。」
莫惟明確實緊張。他鞋也沒換就走進屋裡。這對一向潔癖的莫惟明來說可太反常了。他走過去的,是那個儲存東西的房間,也是梧惠第一次見到「不幹凈的東西」的房間。好在她如今對那裡沒什麼心理陰影,很自然就跟上去了。
莫惟明打開燈,靠著柜子席地而坐。梧惠注意到,這裡的柜子比她第一次見時充實了很多。那陣子還很空,現在則擺滿了書。她粗略地掃了一眼,大多是醫學相關的,還有化學、生物學……很多都是外文書。少部分是歷史、宗教、地理、神學相關的內容。也有小說,所有小說的名字梧惠都很熟悉,她全讀過。那些都是東西方的經典故事。書的新舊不一,但有著顯著而嚴格的歸類,非常整齊。
梧惠把裙擺窩到腿下,坐到他旁邊。他大概真的有點緊張,拉鏈拉開的過程,因他雙手的微顫而顯得乾澀。梧惠不敢催,也默默地跟著緊張起來。
屬於紙製品的、淡淡的霉味迎面而來。梧惠很熟悉這種氣息,她覺得這就是「歷史」本身的味道。莫惟明小心地取出全部的資料,墊在膝上的公文包表面。上面幾張,是皋月君當面給他們展示過的。雖然不是多有價值的信息,但這不妨礙他感到厚重的歷史從指尖掠過。
「嗯……」
「怎麼了嗎?」
聽到梧惠發出疑慮的聲音,莫惟明忍不住問。但他只是略微把頭往她的方向側了一下,視線仍緊緊黏在文件上。
梧惠說:「這些究竟是多久前的資料……總感覺,過了上百年似的,老化成這樣。」
「可能保存條件不是很好吧。」莫惟明不以為然,「我看那些貴重的資料,保存得完好很多。相較之下,這些都是無關緊要的流水賬罷了。」
嘴上說著「無關緊要」,他的手卻翻得十分小心,生怕一不小心就捏碎邊邊角角。真弄破了,他恐怕心疼得要死,就像掐掉自己一塊肉似的。梧惠知道,這些都是很靠近他回憶的珍貴的東西。每多看一點兒,他就離自己的父親更近一點兒。
莫玄微……真的死了嗎?
一個可怕的念頭在梧惠腦海中閃過。為什麼莫恩要拚命阻止哥哥調查下去?難道、難道他的父親也還活著?會是走無常嗎?哪一個?不……從一月數到十二月,現在的梧惠都喊得出稱號了,哪個也和莫玄微扒不上關係。可莫惟明也沒見過父親的遺容,他甚至,沒有墳墓……說不定他的學生,也就是殷紅殷九爺,是知道這些的。但他們不可能去問這個女人。
真給莫惟明逼急了也說不準——那隻會招來更大的麻煩。莫恩也不想這種事發生,梧惠更不想。事到如今,提到緋夜灣,她都會想起天璇卿她姘頭身邊跟著的鬼嬰……
「啊!這張照片……」莫惟明忽然說,「是研究所的一個廣場。那時候,東面的宿舍樓還沒建起來呢。一定是我還沒來的時候拍的。這樹我爬過,那會兒還這麼矮……真懷念。」
莫惟明不自覺地微笑著。梧惠看著黑糊糊的照片,真不知他是怎麼辨認出來的。
直到下一頁紙張挪到眼前,他的笑容突然僵在臉上。
梧惠探過頭去。赫然呈現在眼前的,是一張領養證明。
「這是,誰的?皋月君的?不對,名字怎麼這麼模糊?等等,姓能看見。姓莫……咦?你父親收養過很多孩子嗎?你說——你……你怎麼了?」
莫惟明捏著紙的手鬆了又緊,緊了又松。那脆弱的紙張邊緣已經變形了,但他只是機械地重複這個動作,就好像自己沒有意識。他的眼睛直愣愣的,視線像是穿透了紙,穿透了瓷磚,穿透了鋼筋混凝土的結構。他不是想看到什麼,而是不知道該看什麼。
梧惠在他與那紙證明間晃了晃手,莫惟明僵硬地抬起頭。但他很快舉起這張紙,對著光看了又看。莫什麼?兩個字的。梧惠心裡有了答案,但半晌不敢說話。
「也許是,我的嗎?」
莫惟明這樣說。梧惠聽愣了。她隨即陪起笑來,擺擺手說:
「怎麼可能?這明顯是兩個字的名字。雖然那時候還是手寫的,但不是看不出來。是不是這張紙保存得不好,才導致信息模糊了?」
就算是莫恩也不會是你。梧惠這麼想。
「不是的。」莫惟明的聲音有些不自然,「不是這樣的。這些信息,很明顯是人為塗改過的,而且——」
他的語氣有一種說不出的遲疑。有一瞬間,梧惠忽然想起,在過去的某個時刻他有著相似的遲疑——關於他的名字。到底是什麼事來著……
「我改過名字。」他說,「過去我也是兩個字的名字,在我離開研究所前。」
「啊?」
這樣一來就說得通了。他和莫恩是兄弟,所以名字都是兩個字,很合理。不過,難道莫恩的本名就是叫做莫恩的嗎?不可能啊,他分明已經被收去了名字才對。他最多能做到的,只是根據自己的親人,推斷自己的姓氏。
但莫惟明改過名字?
「你以前叫什麼?呃,可以說嗎?不想說也沒事的,我隨口問問……」
莫惟明沒有回答,他只是不斷地試圖利用燈光,看清那被塗抹過的字。不止名字,孤兒院的名稱、地址,也是模糊不清的,像有墨漏出筆尖,從字跡上抹過去,恰好就擋住所有的關鍵信息。但怎麼就有這麼恰好的事呢?
毫無疑問,若不是與六道無常相關,不該被這麼精確地遮擋。也就是說這並非「人」為的痕迹?按照梧惠的猜想,這證明很可能是莫恩本人的。但她答應過莫恩,不能讓莫惟明對此深入太多。就算他不去往弟弟那邊想,琢磨自己的過去,對莫恩的目的來說也是無益的。
而且梧惠也想不明白,為什麼莫惟明寧可懷疑自己,也不覺得與弟弟有關。
「肯定是你父親資助過的孩子吧?」她只能往別的方向去引,「比如被拋棄的嬰兒,跟著他姓。這些信息……嗯,我知道了!是不是皋月君,將自己的信息錯放進去了?如果說,他是你父親領養的,生前也姓莫,是很正常的事。而且他不是走無常嗎?這樣一來,被收去名字的事就能解釋清楚了。」
「我還是覺得不對。」
莫惟明有自己的思路。何況,關於過去的事情,他知道得當然比梧惠更多。憑她怎麼解讀,莫惟明都覺得這張紙和他自己脫不了關係。
梧惠嘆了口氣。
「不可能真是你的吧?這也太離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