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三回:****技術
場面有些奇怪。
鶯月君的身軀先行抬升,像有看不見的線做牽引。她的肩關節、髖關節,都不受控制地左右擰動,翻成常人無法實現的弧度,只有頸椎斷了一樣抬不起頭,鬆鬆垮垮地垂著。
雖然知道她是假人,可這模樣還是令人害怕。最讓人感到恐懼的是,她的眼球完全翻轉過去,看不到眼仁,只有一對蒼白的眼珠在眼眶裡顫動不已。終於有瞳仁出現了,兩邊的虹膜卻在無序地、快速地翻轉,震顫,就像試圖逃出眼眶的束縛。
莫惟明和梧惠多少受到驚嚇。手裡只有瞬沒使上力,鶯月君的軀殼就掙脫束縛。她從棺材里跌落,將法陣徹底打亂。她的四肢都彎折成不可思議的角度,後背朝下,手臂與腿都像昆蟲的肢解。此刻,她確實像某種無頭的節肢動物,鬼附身似的在狹小的空間橫衝直撞。
幾人手忙腳亂,也不知是該按著她還是躲著她。此刻,旁觀的極月君忽然揚起一隻手,腕部晶瑩的手環順勢脫落,在空中熔出一道豁口,悉數扣在鶯月君的手臂、手腕、腳踝上。那些豁口深深嵌入地板,木製品冒出黑煙,散發出燒焦的氣味。
好在,她被控制住了。雖然只是一時。
梧惠看向極月君。原來她那綢緞的手套,是為了減少摩擦力而穿戴的。
「幫大忙了。」
施無棄轉過身,將懸挂的黑色幕布扯下來。幕布很大、很沉,他一個人抱著並不方便。莫惟明和梧惠很快反應過來,一人幫忙抬起布的中段,一人拿起末梢。
「揮過去,蓋住她。」施無棄說。
兩人立刻照做。在施無棄揮手的一瞬,他們配合地將布拋出去。沉重的幕布籠罩在鶯月君的身上,她仍在下方奮力掙扎,困獸般攢動著。他們都退到小房間的邊上,看著她在下方無聲地蠕動著。不多時,異狀消失了。鶯月君安靜下來,黑布之下呈現疑似人形的凸起。
「這布……有什麼法術嗎?還是說,由特殊材料製成的?」
梧惠如此提問。施無棄搖搖頭,這樣說:
「我只是賭一把。我看她的情況,未必是什麼鬼附身,反而像一些夢遊之人會做的事。」
「是、是這樣嗎,」莫惟明心有餘悸,「我正回想,我好像沒有碰到法陣才對。」
「既然是起效的,說明,應該的確如此。我也是賭一把,就算沒用,也能拖延時間,限制她的行動。一些人處於夢遊狀態,表現比較溫和,甚至可以通過對話的形式勸回床上躺下。但有的人夢遊,則會具備較強的攻擊性。反正原理是一樣的,就是製造黑暗安靜的環境,讓當事人的感知處於睡夢狀態。」
莫惟明若有所思:「我明白了。所以,相當於抱著動物的時候,用毛巾包裹它們的頭,會讓它們放鬆警惕的道理一樣吧。」
「差不多。」
梧惠倒是有些奇怪:「像鶯月君這樣的人偶,也能擁有正常的五感嗎。」
施無棄微微嘆了口氣。
「本身以靈力驅動,只需其意,不在其形。現在,則需要一些小小的機關來維持。或許有一天,她也會完全失去支使身形的能力吧。」
極月君淡淡道:「就像每個六道無常終會蛻變為平凡的模樣。」
「樂觀點。」施無棄笑道,「據目前來看,還有挺久呢。啊——她剛才是動了嗎?」
施無棄並沒有看錯。在黑色的幕布下,鶯月君試著做了些掙扎。不難看出,這些舉動是由理性支配的。幾人七手八腳地將布拽開,極月君喚回琉璃的鐲,重新熔接了斷面,讓它們看起來光潔如新,十分自然。
鶯月君有些狼狽地扶著棺材,站起身來。
「還不來搭把手?真沒眼色。」
施無棄和莫惟明一左一右攙著她。將她抬起來的時候,莫惟明發現鶯月君確實比想象中要沉重一些。他本以為,這樣的偶人應該是空心的,不曾想,真如施無棄所言,似有什麼精巧的機關被藏在她的體內。離近的時候,還能聽到彷彿指針運作的聲音。
當然,這絕對不是因為他沒什麼力氣——這點重量他還是能搬動的。他還想到,難道說那些鋦釘,也是便於將軀體拆開,檢查內部構造嗎?
將鶯月君安置在沙發上,梧惠把他們來時的前因後果講了一遍。鶯月君氣定神閑地點了點頭,就好像先前的狼狽不曾有過。
「而且,皋月君似乎有什麼辦法……只是我們連夢境的原理都不知道。」
「一般來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夢是人們以白日所見之物為素材,受自己情緒與慾望影響,處理而成的畫面和聲音,並演繹齣劇情。」莫惟明說,「這是人們普遍的認知。」
聽了他的敘述,鶯月君既不認可,也不反對。
「可以算作一種理解。」她看了一眼施無棄,說了下去,「如你們所見。近來,我與百骸主對夢進行了深入的了解……不如說,我們很早前就開始嘗試研究了。好消息是,根據虞穎姑娘的情況,我有了一個猜想。這個猜想,大約是最接近真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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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她看向施無棄,像是在徵求他的意見。他點了點頭,說:
「這房間里也沒什麼外人,你直說便是。」
幾人聚精會神地聽著,就連懶散的極月君也微微撐著頭,饒有興趣地看著鶯月君。
「千百年來,我暢遊於各種生靈的夢境。除了人類,一部分妖物與動物,都有自己的夢。夢是十分瑰麗,也是十分晦澀的東西。尋常人若以我的方式,在夢境中穿行,很有可能迎來精神崩潰的結果。這是因為,憑藉普通人的感官,很難處理海量的信息。施掌柜一定記得,我的前身由千百個靈魂構成,雖然如今的我只是一縷聚合物的殘片,但我天然繼承了解讀夢海的能力。接下來,我就用海作比喻……」
如果說人進入了睡眠狀態,就像是沉入了海中,那麼有的海域絢爛,有的海域荒蕪。綺麗的海域,有魚群、海藻、珊瑚、貝螺等素材,拼湊編織出五光十色的夢;空曠的海域,則一覽無餘,什麼都不存在,也就度過了一個無夢之夜。
就像海有深淺,夢境也有深淺。人們提到的、經常會做的夢,就是淺夢。只有名為現實的陽光能夠抵達,這等生意盎然的景象才會孕育而生。在陽光無法照耀的地方,則只有漆黑一片,甚至潛藏著誰也不曾見過的危險之物。稍有不慎,便會淪為他們的獵物。
將一件物品丟入水中,處於「淺夢」的狀態,物品隨時可以上浮;但當越過了「深夢」的界限,便只會無助地下沉。活物憑藉掙扎,興許還能找到一個維持平衡的中點。能堅持多久,取決於個體本身;而深與淺的標準界限,也因個體的不同存在差異。
正如施無棄所猜想的那樣,行為詭異的鶯月君,確實陷入了夢遊的狀態。夢遊的行為,可以簡單地解釋稱「身體醒著,但意識並沒有隨之醒來」。夢魘則恰恰相反,是「意識清醒了,身體卻仍處於沉睡狀態」。
當然,造成這二者的情況有很多。例如「鬼壓床」就是夢魘之一,古時候人們認為被不幹凈的東西壓制,便會出現這種情況。這種猜想是很合理的,因為不論是否真有鬼怪存在,人在那段時間的精神狀態都很差——或焦慮,或恐慌,或抑鬱。有時則是因果倒置的情況。
當得知莫玄微所提出的「七魄」假說后,便可以清晰地明白,夢遊和夢魘的行為,也與七魄的狀態息息相關。如行魄受損導致的癱瘓,就像一種長期性的夢魘狀態。身體一點兒也不能動彈,卻意識清醒,十分痛苦。再拿虞穎的情況舉例:她與現實的一切感知切斷聯繫,只能將自己在夢境中的感觸反饋出來。而現世發生的種種,都無法對她的意識造成影響。她的五感,和現世的關聯被徹底切斷。換句話說,就是信息無法傳達過去。
「這就表示,她的受魄被遺落在了深夢之中。」鶯月君說。
「單獨的一縷魂魄,也能……滯留在夢裡嗎?」莫惟明思考著,「為什麼不是全部?」
「因為她的魂魄結構不穩定,這很好理解。」鶯月君解釋道,「她聽過很多次塤樂吧?若玉衡卿他們有意為之,那虞穎的七魄自然也變得鬆散。尤其琥珀本身就傷害她的受魄。」
梧惠聽了直打寒顫:「想不到做夢是這麼危險的事啊。」
「並非如此。人們大部分的意識活動,都停留在淺夢的層次。」
「……唔,等一下。」梧惠像是想起了什麼,「我記得,皋月君好像說過,我的魂魄似乎也很『鬆散』?這是同樣的道理嗎?如果是真的——是不是能夠解釋,為何我會陷入那場古怪的長夢?可是,那場夢裡埋藏了一些符合現實的信息。這又是為什麼?我至今還沒琢磨透,到底還有多少,是能在現實中得到證實的……」
鶯月君認真地看著她。
「所以,聽好了,接下來才是我要說的發現。剛才講的,都只是已知的鋪墊罷了。」
「好、好的。」
但緊接著,鶯月君將視線轉向了施無棄。
「我見到了……一位故人。」
莫惟明注意到,施無棄的瞳孔微微放大了些。但他的臉上還是有些困惑,像是不確定他所理解的,與鶯月君說的是否是同一個人。
「怎麼可能……你如何確定?」
他的聲音有些變化,說不出是驚喜還是意外。
「是一種——感知。我無法窺得『他』的全貌,但『他』是友善的……根據這條線索,我有一個猜想:如果說淺夢雲集了六道的意識,那麼深夢則是三界的狹間。」
屋裡悄然無聲。
不是很好理解,但,也不是不能理解。只是憑她這麼兩句話就讓他們參透一切,未免有些刁難人了。莫惟明只好追問:
「您說的三界,是我們理解的欲界、有色與無色界嗎?」
「當然了。因有諸欲,才有夢生。欲界之上,即為色界。色界無欲染,但未脫離質礙之身,而夢中的一切有形有相。」
梧惠忍不住問:「那麼,無色界呢?色界之夢,便是與無色界的狹間嗎?」
「哪有那麼簡單。」鶯月君看她一眼,「色界已無欲染,而欲是夢的養料。有色與無色的狹間,興許是以別的形式存在的。但我們連欲界與有色界的事都沒弄明白,談何無色?梧小姐,你說在你的深夢之中,有著現世的信息殘片。若存在這樣的道理,便說得通了:因為你身處欲界與色界之間,自然存在欲界的客觀真實,也存在色界的主觀映射。」
「原來如此……我可以理解為,真真假假,混雜其中嗎?」
「差不多吧。構成深夢的元素,都是欲界真實的投影。其餘的,則受更高層級的影響。」
「所以虞小姐的覺魄落入了欲與有色界的狹間……也就是所謂深夢。」
莫惟明若有所思。但他們都清楚,即便知道這點,該如何幫助虞穎,仍是一條漫漫長路。
「我覺得,這些信息可以提供給皋月君、涼月君。」施無棄道,「他們不會惹麻煩的,已經不存在這樣的條件了。但是,憑藉他們為莫玄微工作的經驗與能力,興許還會有些獨到的見解。尤其是……皋月君。」
他認真地凝視著梧惠,顯然意有所指。梧惠則顯得有些躊躇。
「真的,不要緊嗎……」
向來沉默的極月君在此刻突然開口了:「你不會不知道吧?毒凶刑惡,是如何成為六道無常的——關於這件事,你莫非,一無所知?」
莫惟明也跟著一起搖了搖頭。但對此,他們都有著相當程度的興趣。
兩人緊緊盯著極月君的嘴,捕捉那幾個最關鍵的字。
「靈魂塑化技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