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六回:童年
下午的陽光很明亮,順著窗戶打進來,讓人心情舒暢。
白冷將一疊文件豎起來,在桌上磕齊邊緣,放在一旁,終於長舒了口氣。他站起來稍微活動了一下,遲來的疼痛在肌肉里蔓延。
剛站到窗邊,聽見有人敲門的聲音。不難判斷出,這種遲緩而「謙遜」的手法屬於衛生處的某人。唐鴆進來時,白冷在做著拉伸,僵硬的動作讓皋月君沒忍住笑了一下。
白冷直起腰的時候,聽到身上傳來清脆的響聲。
那一瞬間還是很痛的。他的表情沒什麼變化,只是動作停在那兒,嘆了口氣。
「抱歉……您看起來真的是很缺乏鍛煉了。」
「讓唐醫生見笑了。一直坐在辦公室就是這樣,早年煉起來的身子骨都要銹了。」
「也許您也適合到刑偵科去。這樣的話,也不浪費您這底子。而且您的神情頗有威嚴,對犯罪分子還是很有威懾性的。」
「哈哈,別了,還是羿科長更適合些。雖然上一任廳長離職前,我確實任職刑偵科的副科長……我以為能保留的。不說那些了——您是有什麼事需要找我嗎?」
「沒事,沒事,只不過……是閑聊罷了。並沒有什麼工作上的任務。希望,不要耽誤您的時間……」
「不會,我剛忙完一陣。」
白冷其實已經察覺到了什麼。無事不登三寶殿,唐鴆大概是揣著什麼要緊的事。他雙手扶著公文包的兩側,置於身前的桌上。從動作上判斷,皋月君處於防衛的狀態。看來,他是要準備說些不那麼討喜的話了。
「我曾找到一些有趣的資料。」說著,唐鴆打開公文包,「我得知了一些信息,但是,礙於我目前隸屬於公安廳架構的身份限制……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與您交流這些。」
白冷覺得奇怪。堂堂六道無常,還能被限制在機關的架構內。這明顯只是一種說辭。看來這些信息,唐鴆——皋月君很早前就已經知道了,只是一直瞞著自己,等待一個他需要的契機。看來對他來說,現在正是時機成熟的時候。白冷不是瞎子,何況在行政崗待久了,對身邊的人際會有敏銳的直覺。他很清楚皋月君的本質是怎樣的。
又何況,他們也算認識多年。
「那還真是讓人感興趣。」
他不動聲色地走回桌邊,看著皋月君取出幾張紙。非常細心,面對白冷的部分是背面,沒有文字。從紙的色澤來看,確實有些年頭了。
白冷確實很好奇,這位鮮少與他直接接觸的走無常,究竟想說什麼。
「在此之前,」皋月君卻賣起了關子,「我想問您……您對自己的家人還有記憶么?」
「家人?」
「不是羿家。是冷家。」
白冷的記憶閃回到了很多年前。那時候,自己只是個五歲的孩子——什麼都不懂,什麼也都不會做。在他的印象里,自己打出生起就過著樸實無華的生活。不是什麼大富大貴的家族,但也枝繁葉茂。生活算得上錦衣玉食,甚至還有幾個家丁。回過頭來,他能知道,家裡總把最好的都給自己。
然後……就發生了一些事。持砍刀與槍械的人,闖進自己家中。守夜的家丁們沒怎麼反抗——也沒有能力反抗,就紛紛被抹了脖子。試圖爬牆逃走的,也被一槍打爆了頭。這槍聲驚醒了睡夢中的家人。父母好像意識到什麼,將他背了起來,藏到後院的儲物間里。
「不要讓任何人抓到你。」
這是母親最後對他說過的話了。
白冷向來是很聽話的——儘管那時,他還不叫白冷。冷姓的小孩點了點頭,安靜地蜷縮在小小的木頭房子里。他聽到金屬刮過門的聲音,是父親用鐵絲將門從外面擰緊。他不知道為什麼,只好挪到窗戶邊。儲物室的窗戶被木板橫七豎八地釘死了,徒留幾道縫隙。他往外看。借著微弱的月光,他看到父母跑到了前院去。
他家很大,大到後院的他聽不到前院的動靜。但不久,外面就變得嘈雜了。很多陌生的面孔來到這邊。他沒有出聲,但還是有人注意到這異常的「門鎖」。鐵絲大概被弄得很亂,他們掰不開。可又有人拿來斧頭,狠狠劈在門上。一下,兩下。
他應該是想哭的……但是沒有。他只是披著一張骯髒的防水布,將自己緊緊裹住。
終於,惡徒破門而入。手電筒打進來,掃過落滿灰塵的雜物。順著腳印,他們很輕易就看到老鼠似的小男孩躲在角落。這時候,他們都笑了,笑得很刺耳。
不要讓任何人抓到你。
不知怎麼,母親的話在耳邊響起。他突然有一股莫名的勇氣,將身上的防水布猛地甩向打頭的幾人。連著手電筒與斧頭,他們都被罩住,互相拉扯起來。場面亂作一團,他踩著幾人衝出去,快得讓門外的人沒反應過來。
有人一聲令下,他們七手八腳地追了上來。雖然比不過那群成年人的速度,但對於自己家的庭院,他還是熟悉的。製造各種雜物阻礙他們的步伐,為自己爭取時間。後門被堵住,他就逃往前門。那些人愣是被惹火了,遠遠在他身後開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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仗著天足夠黑,場面足夠混亂,他硬是躲過了幾枚子彈。最危險的一次,火花在腳邊炸開,他嚇得絆倒在地。
惡徒們走上前來,他無助地喊起爹娘來。
現在回想起來……也許,即便是那時候的孩子,也能意識到,其實他們已經不在了。
有持雙刀的人從天而降。
一陣刀風呈十字擴散,惡徒們站不穩了。處於刀氣路徑上的人紛紛倒了下去,附近的人則左搖右晃。他記得那個漆黑的、寬闊的背影。持械者們在短暫的愣神后蜂擁而上。他的刀那麼鋒利,所及之處在黑夜裡綻放鮮紅。即便是刀背、刀柄,也是那般快准狠的。似是所有即將與他發生接觸的人,都會在下一刻倒地不起。
那時的曜州,對槍械的管制並不嚴格。但再怎麼說,子彈與槍械也算奢侈品了。不是對手的惡徒們決意清空彈夾。上膛聲傳來的那一刻,他忽然撩起寬闊的衣擺,一轉身將小小的孩子擋在身下——就像一隻展翅護雛的大鳥。
雖然光線很微弱,但不難看出,大衣的內側是乾淨的雪白。他躲在布料下,聽著子彈打在織物上發出沉悶的聲響。離奇的是,沒有一枚子彈穿透這單薄的衣料。它那麼柔軟的同時又像盾牌一樣堅固。這對那時的孩子來說,多像是一場離奇的幻象。
那個男人留著檀色的頭髮,小小一撮兒從肩邊垂下。他戴著一對有純黑的、寬大鏡片的眼鏡。陰影下,小男孩看不清他的表情。
空氣里瀰漫著濃郁的硝煙,四周安靜下來。這時,男人才緩緩直起身。
已經沒有任何人敢輕舉妄動了。誰都知道,不可能有人在這樣的槍林彈雨中生還。
除非他不是通俗意義上的「人」。
「終於肯聽我說話了?」
他掏出一根煙架在嘴上。沒有火柴,也沒有火機,但煙頭卻亮起紅紅的點兒來。
「讓你們管事的人出來。」
被嚇壞的小孩躲在他的身後,並沒有看到走上前來的人的面孔。他只知道,當這個男人摘下眼鏡時,所有人都下意識地後退了幾步。
「對小孩兒趕盡殺絕,沒必要。我認識你老大,放我們走。你就告訴他,小崽子讓神無君截胡了。之後的事兒,你都甭管,他不會難為你。如果你們誰有異議,趁早提。」
說著,他抬起一邊的刀來,刀尖指向地上的屍體。
「我不介意再放倒幾個。反正不是老子收屍。」
周遭的人又後退兩步。自稱神無君的男人反手將一邊的刀收入刀鞘,黑刃消融在黑色的大衣中。他伸出手,將他像捏小雞兒一樣提溜起來。接著,他又抬起白色的刀,指向左邊。
「你反對嗎?」
被指到的人們紛紛搖頭。他的刀又揮向右邊。
「你們呢?有意見嗎?」
軌跡劃過的人連連躲閃,七嘴八舌地否認起來。
「走了,回見。」
雖說這裡離正門更近些,但神無君牽著孩子的手,朝著後院走去。剩餘的惡徒像是耗子見了貓,一改之前囂張狂傲的模樣,連正眼也不敢看向他們。
小小的孩子心裡埋下了一枚種子。
再後來,神無君順利帶他離開了家。沒有帶走任何東西,也沒有看父母最後一眼。再見到他們,是曜州的北郊陵園。他的義父——神無君自費為他們置辦了兩個墳頭,也沒問過小孩的意見,沒經過任何人的允許。因為除了那孩子,能夠說上話的人一個也不剩了。
冷家上下被殺了個乾淨,連在周邊生活的親屬也沒有放過。活下來的,只有一個孩子。
人們不該知道那天活下了一個孩子……想來,那些放他們走的人,怕也被上面的人滅了口,不必神無君親自動手。但這些都與那孩子無關了。之後的記憶,就是被義父寄養到羿家生活。但他並不姓羿,而是姓白,將過去的父姓保留在名字里。
至於為什麼姓白,神無君的理由是:「雖然走無常不該記得自己的名字……但我爹姓白,我尋思我也姓白。你就這麼叫吧。我不是很建議你跟著羿家姓,他們名聲不咋地。但是你吃人家住人家的,就有點眼力見,手腳勤快點,讓你幹啥你干就行了。他們倒是不會虧待你,就是我沒法兒常來。他們的孩子欺負你,就忍著點,大人敢動手你再跟我說。」
羿家確實待他不錯,至少吃穿不缺。家主是一方軍閥,自然算得上家財萬貫。多養一張嘴,不過是揮揮手的事。主家的人,對他也沒什麼看法,態度最差的也只是把他當小狗兒,在哪兒受氣了莫名凶他兩句。後來也沒人敢使喚他了,因為羿家母交給他一個任務。
帶孩子。
他不到六歲的時候,終於見到了那個一歲半的妹妹。她剛出襁褓,正是牙牙學語,蹣跚學步的時候。但在見到白冷第一眼時,她能指著他,口齒清晰地喊出「哥哥」二字來。
還挺嘹亮。
這聲音刺在他心裡柔軟的地方。儘管他知道,這女孩兒能這麼利索地叫人,是因為她有一個血脈相連的哥哥。她的親哥哥大白冷兩歲,卻到了該讀書的時候。他也算白冷的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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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見面更早,神無君剛把他丟給羿家的時候,他們就見過了。但作為主家的小孩,他倒也沒有對新來的有什麼拉攏,或者立威的行為。他見了白冷,就像沒看見似的,別開眼去忙自己的事了。那種不屬於七八歲小孩的淡漠與傲慢,小小的白冷暫且無法理解。
那時候,哥哥還是喜歡自己親妹妹的。家族的偏愛尚未讓少年察覺。當他意識到這點之後,反倒是與白冷說話多了。因心中的怨氣總會在訓練中體現,就算成年人也不敢當他的對手。是他喊白冷拿起木劍,和自己打起來。白冷基本會輸於這兩年懸殊的力量,但他也不記仇,知道自己寄人籬下。何況這個當哥的,對他也沒什麼壞心思。有什麼射擊、打拳、刺刀戰——當然是木製的——當哥的都帶著他。男孩本來就喜歡這些,他們倒是能玩在一起。
不過他並不喜歡管自己的妹妹,也不想讓白冷管。可白冷受人所託,不得不抽出時間照顧她。後來哥哥為了學習,也去了寄宿學校,就算回了家,有點空閑也被私教塞滿,與他和妹妹見面的機會都少。然後呢,和以前一樣,他又開始陪著妹妹走同樣的流程。甚至,訓練的強度有增無減。
白冷被當哥的打擊慣了,還真以為自己很弱——可當他發現自己經常會讓妹妹受傷時,就開始琢磨著怎麼控制力道了。
但也沒琢磨多久,當妹的就已經能把他按在地上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