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二回:敬啟

第二百零二回:敬啟

梧惠提著菜上樓的時候,正看到暈倒在家門口的莫惟明。

她嚇得扔掉菜衝上去扶起莫惟明。他倒是沒有完全失去意識,只是無力地趴在門口,一手還拿著鑰匙,另一手攥著一個鐵皮箱的把手。梧惠用力把他搖醒,他淺淺將她推開,但使不上什麼勁。

「你、你怎麼搞的!怎麼會這樣啊?」

「……有個大手術,通宵。」他的語氣很虛弱,「一天一夜,沒睡了……」

可不是嗎。白天在醫院工作,接了三場手術;夜裡又去那種地方,一宿沒合眼。就算人是鐵打的也得生鏽。梧惠從他手裡摳出鑰匙,開了門,連人帶箱子拖進房間。

「你可真行呀!都走到家門口了,也不多撐幾步!暈也暈在自己家啊?」

「我在暈倒前,就是這麼想的……」

然後就失去了意識。

這種事實在不是他能控制的。他只能說,自己已經儘力了。雖然這一帶治安還不錯,公寓里也沒出過什麼丟東西的事。但再怎麼說,他這箱子里都是貴重物品,如果有能力,他當然也不想就這麼扔在走廊。

梧惠把他的鑰匙丟在桌上,箱子放到牆角,摘下他的眼鏡,又把他努力往沙發上拽。他的意識清醒了一些,多少能借點力。等他躺下后,梧惠這才坐到旁邊。

出於好奇,她拿起桌上無框的眼鏡。透過它觀察周圍的事物,梧惠並沒有覺得視野有什麼變化。怪事,難道它真的能根據主人的度數適應?

「你啊,」梧惠把玩起眼鏡來,「也有這麼不省心的時候。」

莫惟明疲憊地說:「也不止一次了。真暈過去,睡一小會,就醒了。」

「哪兒能這樣啊……我真是低估你們醫院的壓力了。本來周末還要值班,就很辛苦了。不過,我好像第一次見你倒下。」

「基本是倒班時才會發生這種事,不是你們正常的上下班時間。」他輕嘆一聲,「壓力不壓力的,也就那樣吧。」

「現在怎麼辦?你吃東西了嗎?還是要先休息?要不還是去床上躺著吧,沙發翻個身就掉下去了。」

「不。」他突然強打起精神,「我還沒換衣服。卧室必須是乾淨的……」

「都這時候了!」

但梧惠知道莫惟明的潔癖相當固執,也不強求。她只好按照莫惟明說的,找到柜子里收納的壓縮餅乾,又倒了水來。她真想不通為什麼莫惟明的家裡會有壓縮餅乾。

「為了應對這種情況……還有罐頭。」他慢慢把餅乾嚼碎,「搗碎加點熱水,放在爐子上就是一罐肉湯。總之,是按軍用品的標準購置的。」

「幹啥?你要打仗啊。」

「醫生就是這種時刻處於備戰狀態的職業。」他從梧惠手中接過水,「雖然現在已經算和平年代……至少曜州是和平的。但如果真打起仗來,是要從醫院抓人去前線的。」

「嗯……是這樣。我記得啟聞也說過,特殊時期會招募戰地記者。」

「歐陽嗎?很久沒見他了。」

「他出差了。估計明年才能回……」

「咳呃——」

莫惟明忽然嗆住,梧惠立刻站起來看他。他擺擺手,指了指杯子,表情有些痛苦。

「糖鹽水?」

「這個不行嗎?你不是這麼操作過么。難道是我的比例不對?」

「……不,這不重要。只是我沒想到,有點被嚇到。」

「這也能嚇到你。」

莫惟明沒接話,又喝了一口水。有了心理準備,他的表情自然了許多。

他低頭看了看杯子。因為沒有燒熱水,化不開的白色晶體在杯底聚集。看了半晌,他有些恍惚地說:

「說到電解質……」

「什麼質?」

「……嗯,我其實去了虞府。」

大概是因為受了梧惠照顧,他坦誠地說了出來。梧惠稍微有點驚訝。

「啊?就昨晚嗎?那你不累誰累呢。這種地方……但,她情況怎麼樣了?」

「不是很樂觀。你記得嗎?我曾經給你說過,很多年前,我和她有所接觸。現在,她的身軀幾乎被琥珀完全異化……我真的毫不懷疑,如果能抓到書里寫的南國那些夜叉,剖開一個看看,很可能就是這個樣子。」

「別說了——」梧惠連連擺手,「我一點兒也不敢想。」她又稍作沉默。這種場合,好像確實適合交換情報,只是她擔心莫惟明又說她什麼,不敢盡數交代。於是她只說:

「其實我昨天,也去找了皋月君……啊,是有陪同的。白冷、極月君他們都在呢。可是關於墨奕的事,也沒有問出什麼下落。他說,他無權過問這些事……開陽卿和她身邊的人,個個都是隻手遮天的嗎?唉。」

「你怎麼——」莫惟明果然強撐起自己,「怎麼又……不是有沒有陪同的問題。你——算了。就算你告訴我,那時候也不在。」

「怎麼了?我也是很在意墨奕有沒有事的!她們都那麼小,那麼可憐……」

「哪一個小了?哪一個都比你大不知道幾歲。管好你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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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惠無法反駁,但她有點生氣。她不明白,自己考慮別人的安危怎麼就是錯的。而且他都虛弱成這個樣子,還用命令式的語氣,一點兒不考慮她的心情。被這麼一噎,她忽然就不想告訴莫惟明,皋月君都給了她些什麼東西。而且現在也不是一個很好的時機,以後再說。

大概是知道自己身體狀態不好,連帶著情緒管控有些鬆懈,莫惟明接下來的語氣緩和了許多。他輕聲說著:

「我沒有責罵你的意思,我只是覺得,你應該優先考慮自己的安全。而且,因為一些巧合,我意外得知,霏雲軒的徵,私下和虞府有往來。他們的關係很複雜,別牽扯進來。」

「徵?」梧惠一驚,「難道,羽所說的內鬼……你都知道了些什麼?」

「他並不是來勢洶洶,不像要找茬。但他被九方澤支走了,我不知道更多。」

「沒什麼不安全的。」她嘀咕著,「那,你去了虞府,對那個小姑娘的情況,有什麼了解嗎?憑現在的科技水平,能不能得出適合她的治療方案呢?」

莫惟明沉默了一會兒,抬起手,指向角落裡的箱子。

「那裡,有幾個東西需要冷藏。冰櫃,可能應該加冰了……但還夠用。裡面所有的葯,都用紗布包好了,連著紗布放到冰櫃里,別和其他東西接觸。雖然不嚴謹,但之後我來收拾吧……還有一個紗布,裡面裝著血樣。你可以看,一定小心,不要打了。」

本來不是多大的事,被這麼一提醒,梧惠心裡怪緊張的。箱子的卡扣很緊,她要很使勁才能打開,看得出密封性很好。她本以為,會看到一些殘留著褐色印記的工具,但並沒有。或者說有,但不是血跡,而是銹跡。手術工具不應該是新的嗎?難道,它銹得那樣快……

她不敢再去看那些器材,轉而將目光挪向兩團紗布。如莫惟明所言,它們被小心地裹在一起,一條束帶將它們固定在箱側。將它們取出后,梧惠小心地開。

熒光藍的液體,在幾枚玻璃管中呈現。梧惠一驚。若不是剛才莫惟明說這是血樣,她的認知不論如何也無法將這二者發生聯繫。而另一包確實是普通的藥品。這些……這些有著淺色沉澱的、透明度極高的異色液體,真的是,人的血管所能抽出的東西嗎?

她小心地捏著一支樣本,生怕體溫對它產生太大的影響。她微微振蕩容器,裡面漾起絲絲縷縷的絮狀物,應該是淺白,或者天藍色。她不由得想起書中畫的,水母的觸鬚。

梧惠泛起一陣惡寒。她捏住兩包紗布,快步走到冰櫃邊,掀開盒子,看也不看就將它們放了進去。打開木蓋的時候,裡面傳來的絲絲涼意令她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實際上根本沒有那麼冷才對。

「情況你也看到了。」莫惟明說,「和你那天見到的……一樣嗎?」

「很像。不,」她說,「基本完全一樣。好噁心,那些澱粉一樣的固體,好像在動。」

「完全超出常理……我也不自信,憑醫院的設備,到底能不能檢測出什麼端倪。」

「你相信,憑技術的手段——我是說,我們現有的技術手段,能,研究出什麼結果嗎?我們真的……能幫到他們?」

莫惟明看了她一眼。

「並非完全不求助於玄學,只是,先看看憑科學手段,能研究到什麼程度。這種事,也急不得,所以……」

「你能幫我個忙嗎?」

梧惠突然說。她的語氣像是在認真請求,但充滿了不確定的意味。莫惟明心裡犯嘀咕。

「說。」

「你能不能幫我聯繫九爺?」

「誰?」她覺得莫惟明瞬間精神了,「聯繫誰?」

「你不是,跟殷社打過交道嗎?我想借用你的關係,和他們以正當、和平的方式溝通一次。一次就好,因為上次在醫院的事……我很在意。我想知道,我到底如何從夢中醒來,這一切又是否和他們有關。如果他們真的已經掌握了某種控制深夢的技術,說不定……」

「到底是我聽錯了,還是你瘋了。」

梧惠感覺莫惟明血壓都不穩了。他的體力稍微緩過來些,努力將自己撐起來,在沙發上坐直。他掀開毯子,拍了拍腿說:

「你知道那是群什麼人嗎?吃人不吐骨頭的人——根本不是人,是吃人的鬼。上次,就那麼一次,我們能全身而退,全靠我父親的面子。民間傳言見過九爺的人,就算能活著出緋夜灣也要少點部件。你?你去找這樣一個星徒,幫助另外一個星徒?」

他把「你」和「幫助」幾個字咬得很重,左邊比畫一下,右邊比畫一下。梧惠自知這個要求強人所難,也不吱聲了。她本意也就是試探一下,畢竟……深夢中的「莫醫生」,不也回應了她的請求嗎?甚至算得上主動提供幫助了。

大約夢和現實就是有差別的。

看著梧惠沮喪的表情,莫惟明也自知有些過火。他長嘆一聲。

「我……真的很擔心你。」他認真地說,「我甚至在後悔,當初,可能不應該用那種方式治療你的眼睛。我偶爾會想,如果你看不到那些不幹凈的東西,是不是不用面對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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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道莫惟明是怎麼了。雖然是在為她好,但她總有種不自由的感覺。按理說,她是該感謝他,也確實該遠離會讓自己身陷危險的事物。可如今她已知曉太多,怎麼能裝作一無所知的模樣?知曉而不作為,會讓她的良心備受煎熬。

她本不該是多愁善感的人。

「好吧。當我沒說。」梧惠放下了眼鏡,「你好好休息吧。仔細想想,是我欠考慮了。如果你真的去聯繫她……說不定還會把你拉下水。你考慮我的處境,我也不能恩將仇報。」

莫惟明鬆了口氣,重新癱回了沙發里。

「你還需要幫什麼忙嗎?比如做個飯之類的?你剛說晚上,還要去醫院工作吧?」

「你不用管我了。我睡一會就好……」

梧惠離開了他的房間,上樓回自己的住處了。買來的菜已被歸置到門口,一旁倚靠著一條骨制的、僅有脊椎與肋部構成的小龍。她打開門,那條龍便飄浮在空中,將菜籃子拎到她的房間。幸好它沒有出現在莫惟明的視線里——雖然也不知道那眼鏡能不能讓他看見。

梧惠知道,莫惟明是不會支持她的。這次是她最後一次確認。往後,若再有什麼想法與行動,便只能靠自己。羽那哀怨而絕望的眼神,常在她腦內浮現。她已下定決心,這一切,她絕不會視而不見。

她不想讓更多無辜的人陷入絕望,也不想已深陷絕望之人萬劫不復。

她走到桌前,拿起紙和筆來。

如月君敬啟。

……

寫完想說的話后,梧惠將信遞給在桌邊等待的骨龍。

它叼起信封,離弦之箭般從窗口飛躥出去。像一陣狂風把信捲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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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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