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相認
「啊!」女子驚叫一聲,將身一閃,化作一道翠綠色虛影,「噗」將蒙尹手中的柴刀撞偏了半尺,堪堪躲開蒙尹脖頸、卻劈入了他的肩頭。可見蒙尹這一下用力極大,全非惺惺作態,阿昭與念尹皆吃了一驚。
「你——你這是何苦?!」女子面色凄然,見蒙尹肩頭鮮血淋漓,心中痛惜,本能便想上去替他包紮護理,卻又不敢抬步,只在那裡掙扎。
「青鸞,」蒙尹卻痴痴笑了:「方才情急之下,你使出了鏡舞中的翠羽凌波身法……你可還記得,不周山下,螺黛海中,我們初次相遇?」
女子默不作聲,蒙尹卻好似陷入了回憶,神情慢慢舒展開來:「那日,東風送暖,螺黛海畔桃花開得正烈。你一襲霓裳、足點飛花,在那萬頃碧波之上翩然起舞,用的便是這翠羽凌波。只是你全然沒有注意,岸上有一雙熾熱的眼睛,盯了你足足半日。你采走的是那海中清涼絲,一絲一縷,縛住的卻是少年的一顆心……」
「你不要再說!」聽他這般回憶,女子的神情忽而愉悅、忽而壓抑、忽而悲傷,瞬息萬變,似乎十分痛苦。
「還得感謝那巨蛟,」蒙尹卻並不停下,「若不是它突然自海底向你發起襲擊,你那般神采,那少年便始終只敢仰望,甚至連與你說話的勇氣都不會有。見你驚惶失措、眼看便要落入巨蛟血盆大口,少年這才挺身而出。所幸得天庇佑,少年與那蛟苦戰了半日,終於將它斬落水中。又將重傷的你帶至花寮,朝夕不離守候了整整旬日,直待你傷愈。此後,你們朝夕相處,數月之後你更向少年許下終身,那巨蛟之齒,亦成了你們的定情之物……」
「求求你,不要再說……」女子聲音變得微弱,以手掩面,身軀顫抖,竟癱坐在地。
「娘!」念尹連忙上前,將她扶起坐好。
「螺黛海畔那半年光陰,成為了少年終身最美好的回憶……」蒙震眼中放出光芒,言語中流露出深深悵惘,似乎回到當日情景之中,「可惜,少年回了一趟族地,之後便悶悶不樂、只作強顏歡笑。你雖未詢問,但已猜出其中緣由,終於在半個月後一日,悄然離去。少年四處尋找,再無你的消息。直至一年以後,突然聞悉:你在瑤池為眾族首領作了一回鏡舞,此後眾族首領的靈根便通通消失。有人懷疑是你與人勾結,盜走了靈根,偷偷開啟了陷空山中的法陣,釋放出那黯。還有人說你被人察覺,連夜遁逃,已在途中伏誅……」
「不要再說,不要再說!」女子猛然站起,「對,你要找的青鸞早已經死了!」
「哈哈,死了——那你是誰?」蒙尹盯著女子雙眼,「這孩子又是誰?他的名字『念尹』,莫非不是『思念蒙尹』的意思?這孩子脖頸中那蛟齒又從何而來,為何上面還留有那獨一無二的印記?」
「你不要逼我……」女子躲開蒙尹眼神。
「少年從不相信青鸞已經死去!」蒙尹往前走得兩步,又站在女子面前,「十七年來,他上天入地,無時無刻不在打聽你的消息,夜夜夢回螺黛海畔,只為尋找一段真相,聽到你的一句解釋!」
「娘,」念尹靠在母親耳邊,輕聲問道,「他說的可是真的?」
女子表情有些獃滯:「念兒,他所說的……乃是別人。」
「為何孩兒覺得他口中的青鸞與娘親如此相似?娘親夜夜看著孩兒,摩挲那墜,悄悄垂淚……孩兒其實都知道。」念尹低下頭來,「還有,娘親教孩兒那保命的身法,為何他竟知道名字?娘親跟孩兒反覆囑咐的那些事,也似乎與他所說的頗有些關聯?娘親,為何一提起孩兒的父親,你便諱莫如深,閉口不提?孩兒的名字之中,又為何有這『尹』字?這些,孩兒都想知道!」
「撲通」一聲,念尹跪在了女子面前:「娘,求求你,告訴孩兒真相。自懂事以來,孩兒便一直被人罵作『野種』,孩兒想要知道,孩兒不想做一個來歷不明的『野種』!」
「念兒……」聽到「野種」兩字,女子身軀一抖,一把將兒子拉起,「你起來。」
回身又看了看蒙尹與阿昭,眼淚終於奔涌而出:「十八年,這一天終於還是來了,也許這便是宿命!好,為娘今日便將一切都告訴你。」
「他,便是你的生身父親!」女子往蒙尹一指,「念兒,給他磕頭!」
聽母親如此說,念尹恭恭敬敬行至蒙尹身前,跪下「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
這一下有些突然,蒙尹竟有些手足無措:「這……念兒,好好好。乖孩子,快起來,叫爹爹好好看看!」
將念尹一把拉起,帶至面前,細細端詳。
「你名字中的『尹』字說的便是他。」女子似乎有些疲累,尋了個凳子坐了下來,「至於為娘,便是他口中的『青鸞』。我們之間的事情,卻要從十八年前說起……」
「為娘乃是羽族,自幼便痴迷於舞蹈。因著這痴而與這世人結緣,也因著這痴而不容於這世。」女子看一眼念尹與阿昭,「當日,我為了織造一雙這世上最獨一無二的舞鞋,涉險來至不周山下螺黛海中。那海中生有一種奇蟲,名喚黛馬,每年春日海畔桃花盛開,那黛馬便群聚桃林之下,在水中吞食花瓣。長大之後,再返回深水,在水中吐絲結繭,破繭為魚。那絲極其堅韌華麗,織造成綢緞,十分清涼,還自帶天然異香,謂之螺黛清涼絲。」
「螺黛海一直是各族禁忌之地,只因那海水之中含有巨大吸力,尋常竹木金鐵,遇水而沉。即便是我們羽族,半空之中,亦會被鎖住羽翼掉落海中,被那海吞噬。加之傳聞海中藏有上古凶物,更無人願來此處取絲,故此這清涼絲十分罕有。說也奇怪,那海畔桃花落水之後卻能在水面悠悠飄行一兩個時辰,並無障礙。為娘便是借那花瓣之力,來至海中深處,以一根長線自海中鉤取那黛馬蟲繭。」
「那日天氣晴好,為娘計算所需絲線已相差不多,只想再多鉤數枚便帶著那些蟲繭返回族地,去織那鞋子,誰知竟驚醒了海底沉睡的惡蛟。那蛟突然自海底衝出,將花瓣盡數衝散,一口將我咬傷。眼見我要墜入水中萬劫不復,一道身影自桃林中射出,踏花而來,將我自蛟口中救下。那人便是你的父親。」說到此處,青鸞深深看了蒙尹一眼,蒙尹微微點頭,露出一絲笑意。
「那惡蛟竟不肯放過我們,騰躍而起,一路追殺。你父親將它引至淺水,借桃花之力,浮在水面與它激戰。半日之後,終於將那惡蛟擊殺。桃花飛盡,海水盡赤,那惡蛟半里長的屍身竟浮在桃花之上,那情形至今為娘還是歷歷在目。你父親亦受傷不輕,腰腹、肩頭皆被那蛟撕開尺余長傷口,血流不止。他卻全然不顧,只將我帶至桃林深處一間隱蔽的茅屋之中,為我療傷。」
「朝夕相處十數日,我得知他乃是人族蒙震國的王子,來這不周山底乃是為了歷練,以為日後繼承王位打下根基。他生性淳樸寬厚,卻極富智慧,加之救了我的性命,我不覺對他心生好感。傷好之後,與他一同在那螺黛海畔生活了一段時日,每日隨他去各處歷練,更是發現他乃是天底下的大英雄,有大胸襟、大氣魄之人,心中漸生情愫,終有一日向他許以終身。誰知,這卻是噩夢的開始……」
「娘,」見母親突然停住,神情之中滿是悔恨驚懼,念尹連忙過去,扶住了母親的肩膀。蒙尹亦大步行了過去,抓住了青鸞的雙手:「阿鸞,不要怕,你說下去。」
「數月之後,他回了一趟族地,回來之後便變得沉默寡言,我猜測他是將我倆之事告知了族人,受到反對,所以他才悶悶不樂。誰知此時,我發現了一件更加令我心焦的事情。」青鸞摸了摸念尹的頭,「為娘有了身孕!」
「這便是你當日離我而去的原因?」蒙尹瞪大眼睛盯著青鸞,猶有幾分不解,「你完全可以留下,我們一同撫養念兒長大。」
「留下?」青鸞搖了搖頭:「你應當知道,異族之間婚媾,在這浮墟世界乃是極大禁忌。更何況還有了孩子!以各族之間的約定,我們念兒會被稱為『異族』,送至那色剛地中,淪為暗族的犬馬,終身不得與你我相見。而你,身為蒙震一族未來的君主,又將要面對如何的壓力?」
「你竟是擔心我會承受壓力,」蒙尹苦笑一聲,「我蒙尹是何人,你難道竟不知曉?能與你和念兒朝夕相處,即便不做那蒙震王,又有什麼可惜?」
青鸞亦笑了:「青鸞卻不願看見因為自己令人族失了這樣一位好的君主,更不願念兒因為此事受到任何意想不到的傷害。」
蒙尹沉默不語。
「只不過,為娘還是錯了!」青鸞嘆了口氣,牽住念尹雙手,眼中滿是疼惜神色,「即便不在那眾人矚目的是非之地,我念兒與生俱來與常人有異的體質,還是讓他受盡了屈辱。只不過,被叫做『野種』,總要好過在那不見天日之地受人奴役,終身不能相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