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兄弟
元益豐又來送肉了,來的卻不是那黑臉石屠。
「咦,換人了,那石屠呢?」有后廚的夥計好奇。
新來的是個年輕後生:「他前兩日殺豬時,被豬一腳踢進了沸水鍋,死了!」
「嘖嘖,這也奇了,殺豬的竟被豬殺。莫不是這石屠豬殺太多,把那豬祖宗惹毛了,專遣了這豬來給他送終的!」眾人鬨笑起來。
陌離卻在一旁搖頭,心中發冷:在嬴協眼中,那金柱、石屠哪是人命?不過棋局中小小卒子,一旦行錯,便輕鬆棄去。此人心腸之狠毒、行動之果決,嘆為觀止。
自那晚之後,嬴協便躲在宮中再未露面,棄也莫名其妙消失了。
崑崙弟子與於兒滿城尋找那「扶風」。
只可惜,偌大帝都,這「扶風」究竟何物,一間房屋?一座庭院?一處地名?如大海撈針,全無線索。
算算時日,那「素手」應當已經三蛻,離入腦不過七天,卻要去哪裡找那香卡?哪裡去找棄?陌離憂心忡忡。
「老陌,老陌!」門被推開,竟是那彭大嘴喜滋滋回來了。
看見陌離垂頭喪氣模樣,彭大嘴甚是吃驚:「老陌,你這是怎麼啦?莫非情況有變?」
「棄兄弟不見了。」
「緣何不見了?不在宮裡么?」
陌離搖搖頭:「崑崙眾人日夜在宮中盯守,絲毫沒有蹤跡。」
「崑崙?什麼時候崑崙也摻和進來了?」
「說來話長,你且坐下——」
陌離將這十數日發生的事情一件件、一樁樁詳說給那彭大嘴。
「那可如何是好?老陌你可有主意?」
陌離搖搖頭。
「既然找不到,我們何不試試將他們引出來?」
「如何引?」
「這我卻沒想好。」彭大嘴撓撓頭,「老陌你平日最是精明,你再想想辦法。對了,你方才說,太子府打圍那人,頗似你失散多年的兄長?」
「嗯,那斧我幼年時常偷偷把玩,愛不釋手,絕不會看錯!」陌離頓一頓,「我聽旁人稱他為『盲奴』,我那兄長便是天生眼盲。」
「你那兄長,卻緣何去到太子府中為奴?」
「這卻不知道。」陌離輕輕搖頭,陷入回憶。
「十二歲那年,他患上一種怪病。家母傾盡家產,為他四處延醫問葯,卻全然無濟於事,眼見他病入膏肓、不久人世。家母終日以淚洗面,卻再沒有絲毫辦法。一日,家中突然來了一個道人,對家母說:我將他帶走,或可保住一條性命,但須以你家那斧作為酬謝。家母萬分不舍我這哥哥,但心中尚存有一絲希望,只得將他送走。孰知他走後只半年,家母便憂勞成疾,撒手而去了……」
一言及此,陌離眼中淚光閃動,強忍片刻,哽咽道:「臨終之時,家母囑咐:兒啊,你那哥哥實在可憐,若日後能見他,定要告訴他,為娘當初實在是出於無奈,方才將他送走的啊。你父親當年留下的那十二個字你卻要牢牢記住!他說你哥哥的眼疾之中藏有秘密,而解開此秘密的辦法便藏在這十數字中。」
「卻是何字?」彭大嘴忍不住問了一句。
「長生鎖,開天刃,烏金隳,日月清。」
「烏金隳,日月清?是不是說只須將那『烏金』銷毀,眼睛便能看見了?」
「嗯,我母親亦是如此理解。只這『烏金』堅實異常,無法毀壞。」
「『烏金』卻是何物?」
「便是那斧,柄上篆有這二字。然而它卻是砸不斷、砍不缺、銼不動,沒有鋒刃卻其利無比一柄怪斧。」
「哎,老陌,你聰明一世,卻緣何糊塗一時?要論弄壞這斧子,自然是擲進火堆化了它來得方便。」
「你卻當我們沒有試過?那斧在我家,日日架在猛火上燒過一年。又送往大小鐵匠鋪,請人燒淬鍛打,諸般手段皆試過了。只是尋常火焰,根本奈何不了它分毫!」
彭大嘴小嘴張得老大,突然醒悟過來:「這卻是你為何想從我這裡得到那東西的原因了?」
陌離並不否認,只是有點失望,苦笑一聲:「只目前情狀,卻如何向於兒姑娘張得開嘴呢?」
彭大嘴卻想起另一事:「你那哥哥既在太子身邊,會不會知道些我等無法知曉的事情?不如你這便與他去相認,那太**中亦有不少食客素常好來我這兒吃飯的,我卻可以幫你安排。」
「他不過一介僕役,能知曉什麼?」陌離嘴上這麼說,卻並沒有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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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到即將見到大哥,陌離心中竟有點緊張,雙手微微顫抖。
「您請!」琥珀推開了房門,一名鐵塔般漢子行了入來,黑黝黝臉上一對灰白盲眼引入注目。
「兄長?兄長——」陌離衝上去握住盲奴那雙大手,「你可還記得,我是小黎陌!」
「誰?黎陌?」盲奴將頭側過來,雙眉揚起,似乎在記憶中努力搜尋這個名字。
「長生鎖。」陌離湊近盲奴,小聲說,「開天刃——」
盲奴的臉突然跳動了兩下,盲眼中竟似乎有光芒:「烏金隳,日月清。黎陌,黎陌——你是小黎陌,你是我弟弟?你是我那弟弟?」
一把將陌離緊緊摟在懷裡:「我天天想,日日念,今日聽見了,竟會不記得?老天,你為何與我黎歌開這般玩笑?」
黎歌一邊大笑,一邊流淚,用手顫抖著摩挲陌離的臉頰:「來來來,讓哥哥好好看看。你竟已這麼大了?」
陌離任由哥哥將自己抱得生疼,彷彿又回到幼年無憂無慮的時光。
「當年那怪病自腿上開始,一點點往上腐爛,直至胸背,眼見要越過脖頸。創口白骨外露、蛆蟲翻滾,直叫為兄痛不欲生。那道人不知從何處尋來一劑藥方,每日內服外洗、合以針灸,竟救了為兄性命。此後為兄一日日強健,身體遠勝昨日,但卻落下難為人道的病根。」
回憶這些往事,黎歌表情抽搐,盲眼中鼓起根根血絲,顯然極其痛苦。
「那道人待為兄倒是甚好,還將一身本領盡皆傳授。忽然一日,他對為兄說:我乃是數百年前受過你家恩惠之人,如今我該做之事已經做了,你我緣分已盡,我不日便要離開。斧子我替你保管了這幾年,其中藏著你家族的秘密,如今依然還你。你若願凈身,我可薦你入宮,好歹有個落腳處,那病根亦可趁機拔去,省去日後許多痛苦。」
黎歌停一停:「我這才入了宮。因善於伺候馬匹,又兼身體強壯,受到那太子嬴廣的喜愛,苟活到今日。不曾想竟把你等了來,我的好弟弟!」
陌離聽得唏噓不已:「兄長,真是苦了你了——我這些年走南闖北,已找到方法可以解開那斧的秘密,你的眼睛也有機會復明。」
「復明?」弟弟提起這兩字,黎歌竟覺得有些縹緲。
「只是極重要的一個人,被那嬴協帶走了,如今性命堪憂。唯有找到他,方能解開這秘密。」
「莫非是那大圍上與我爭鋒的少年?」黎歌頭腦極是清晰,瞬間便想到了棄。
「正是!」
「是個好孩子!只那嬴協藏人,恐不好找。」黎歌低頭沉吟片刻,「他向來心機深沉,又極狹隘,見我馬養得好,數次想將我自太子身邊要走。太子為人仁厚,為此事特地前來問我,我卻不願去。
他竟因為這事記了仇,屢屢尋我麻煩。一次要同我摔角,我推脫不掉,只好任他摔。他不知哪裡學來的邪術,欺我眼盲,竟將我扔進了那止觀海的鼉窟之中,差點壞了我的性命。好在我命大,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逃了出來。」
黎歌撩起褲腿,一條尺余長鋸齒形疤痕,歷歷在目。
陌離心中悚然:「兄長,那嬴協如此陰險跋扈,當今皇帝竟不加以管束?」
「嬴協待別人如此,卻慣會討好那皇帝。加之他母親椒妃如今甚是得寵,皇帝對他的所作所為,也常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因他行事時常針對太子,朝中重臣、尤其是衣氏一族,早對他心存怨懟。據說他還曾因為衣丞相的女兒與那姬雲君爭風吃醋,去尋過姬崖孫的麻煩。你說荒唐不荒唐?」
黎歌說起這嬴協,頻頻搖頭,陌離卻聽得十分認真。
「弟弟,你要尋那少年,可有什麼線索?」黎歌問。
「卻只有兩字:『扶風』,哎——」陌離輕嘆了一聲,如今看來,這兩字實在也算不得線索。
「『扶風』?這我卻是知道。每年大圍之時,太子若要看我等操練,便會在那園囿中歇息。」
「兄長,你說這『扶風』是一處園囿?」
「便是孟諸澤畔那平頂小丘,被嬴協拿去討好皇帝,建了行宮改為園囿,不過為了他平日鬥雞走狗更方便些罷了。」
「啊?竟是如此。」
陌離猛想起一法,不竟眉飛色舞,湊近了哥哥耳語片刻。
黎歌有些猶豫:「此法可行?不會……」
陌離聽哥哥言語,估摸是擔心那太子安全:「兄長放心,太子斷不會受到半分傷害。依此法行事,即便找不到棄兄弟,也能給這嬴協一番教訓,叫他收斂些。」
黎歌雙眉一展:「若能如此,便是甚好。只是既要如此做,便要做像了,兄長的身子卻斷不能吝惜,須要見些傷才好!」
陌離正要言語,黎歌揮了揮手:「丈夫行事,但重道義,七尺殘軀,有何可惜。弟弟卻不要再說了。」
看著眼前這張黧黑的臉龐,陌離心中一熱,握緊了哥哥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