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十六章.溯流而上
莫石花費了一個冬天和一個春天的時間徘徊於河流兩岸,走訪一個又一個村莊。
他在那些平民的村落里度過了昌茂節,度過了小諾春節、大諾春節,又迎來複生節和煥葉節……
在此期間,他盡自己所能排除這些平民多可能遭遇的任何災害。
他清除道路上混著雪塊砸下的泥石,他救出掉入冰窟中的孩童,他扶起被積雪壓垮的屋頂,他將闖入村落的凶獸驅逐,他讓篝火燃燒得更旺,欣賞大諾春節時村民們圍成圓圈繞著火焰跳舞南地居民在盛大的節日里將足底染成紅色,在土地或雪地上按下腳印。
莫石裝作不懼一切,佯做輕而易舉。彷彿他的手指真是違背一切物理法則、直通神明偉力的玄妙恩典。
可是事實不是如此。
雪行者(以及舊世代-古代人類)中的神學家對於魔法有這樣的定義,他們認為魔法是由神明直接賜予他所寵愛之人的神力,是可以無視外部規則而運行的一種獨特工具。
但實際上世間不存在打破「等價交換」這一鐵律的任何事物。
使用魔法也有其代價。它的根源在生物體內的魔法神經束網路,人類把除了自己種族之外天生擁有魔法神經束的種族稱為「魔法種」。
就像高等動物擁有發達的神經脈絡,而低等動物則沒有,哺乳動物有牙齒而鳥有喙,爬行類有鱗片,魚類有鰓等等事情一樣,魔法神經束也不過是這樣一種存在於某些生物體內的器官而已。
它會磨損,會毀壞,會失控,會疲勞,會生病。
而「神」是不應該會被侵蝕、被毀壞、被死去的。
因此為了維持住自己編織的謊言,莫石一步步試探著自身**閾值。他竭力維持自己的神跡,消耗掉數量龐大的魔力。他的魔法神經束負荷運轉。他幾乎沒有一天不感到頭暈噁心,一整個冬季都在發著低燒。
他也有懷疑自己堅持不下去的時候。
尤其在那些被噩夢侵擾的夜晚。
他分不清他們是單純的夢境還是摻雜著那些被封鎖的回憶,有一個夢他時常做:
他走在高樓林立的城市之中,電子屏幕一遍遍播放著早已不再出售的商品的廣告,損壞的路燈閃爍不停;天空布滿塵埃,「凈化罩」已經殘破不堪。
一開始到處都沒有人,只有他的腳步聲,彷彿他才是這座城市的幽靈。
但是後來他被裹挾入人流之中。這是一個集會,有人站在高處宣講,那個宣講者一邊說話一邊割下自己腦袋兩側那雙尖細修長的耳朵,血流如注,人們高聲歡呼。
然後,就像是忽然接收到某種指令一樣
就像是惡魔打了一個響指。
就像是一陣寂靜的毒霧飄過。
頃刻之間,所有人舉起原本就捏在手中刀刃,那些形狀各異的小刀無一不被破壞掉了原本設有的屏障魔法,因此刀刃可以刮傷人們的皮膚。
而他們就是那樣希望的。
他們錯落卻又整齊地用刀隔開喉頸。霎時間釋放出狂歡般的血腥味和死亡。
只有莫石一動不動。
他一動不動。
這是一個瘋狂的世界,他想。
人們失去了理智。
然而成為異類的感覺令他恐慌。不是優於一切,而是被一切拋下。他甚至希望……或許……他的手裡有一把小刀。或許如果那樣,他就不會再痛苦了。
莫石猛地驚醒,在黑暗中發抖,皮膚冷得呵氣成霧。
他聽到爐火燃燒的噼啵聲響,看到帶有火光顏色的牆壁。他細數著這些輕微的爆裂聲,然後慢慢平靜下來。
「杜娜……」他喑啞地發出極其微弱的聲響。
杜娜就睡在他的床邊,那條地毯上,他知道。
杜娜永遠就在那裡。
很多個夜裡,他從噩夢中醒來,通常也會將聽覺和嗅覺敏銳的雪行者吵醒。他會出聲示意杜娜不必小心翼翼屏住呼吸,也不必起身為他做些什麼。
有幾次他說「杜娜,我覺得冷」,將手伸出床沿。杜娜會握住他的手。
她永遠在那個位置,數年之久,上千個夜晚。
不過,最近有些時候他覺得她或許不在。或許她在他睡著后悄悄溜了出去,溜進長尾的房間,在那個青年的床榻上玩鬧。他說不準。而他也不知道該如何說。有些事情就是註定混沌著直到被挑明的那一天,有些事情就總是被後置直到它不得不出現……總是沒有時機。
實際上,大部分事情都是如此。
復生節后,河水開始暴漲。
等到五月時,隱隱有了「災年」的預兆。
仍有冰塊被不斷沖入海中,瓢潑大雨卻已然降臨。儘管雪行者的群落已經儘力遠離穆特河,但城鎮不可能真的遙遙逃離河流,哪怕他們不需要交通運輸,也需要生活用水。人天生逐水而居。而房屋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搬動的玩具。
雪行者不以農耕為生存根基,卻保留著古老的定居傳統,各自圈定獵場。
莫石几乎可以看到他們在面對洪水時絕望的面孔,那些低伏的耳朵和尾巴,抖動的鬍鬚,炸立的毛髮。掙扎。
他不願意看到熱門受苦。
但那才是他「需要」看到的。
如果這場春汛不夠洶湧,莫石一整個冬天的努力就算是白費。
他需要讓人們意識到治理河流的重要性。為此不惜將自己易於常人的魔法宣之於眾,甚至謊稱自己是上神指派的使徒。可是至關重要的推力仍然在於,要讓人們找到反抗洪水的現實動機。
六月中旬時,莫石頂著連綿大雨朝北行進,溯流而上。
根據他之前沿著河流旅行所得的信息,他知道在接近中游的地方有一片湖泊地帶,其中一處主要的大湖,也是穆特河下游的緩衝湖,但它與河水的連接處卻很狹窄,並且兩旁是山崖。
現在,莫石站在山峰下,看著緩緩上升的斜坡,彷彿在猶豫是否要往上攀登。
長尾站在他身後看著,不時伸手抹一把沾在臉上的雨水,抖動身子和尾巴甩去水珠。雨勢真的不小。
「老爺。」他開口道。
自從長尾知道莫石成為了伯爵后,他開始稱他為「老爺」。但長尾也不是常常這樣稱呼莫石,除非他覺得這場對話非常嚴肅。
「老爺,我知道您不是愛說話的人,來到南地后尤其如此,」他試著說,朝莫石走近幾步,「但您沒說過您到這兒來是想要做什麼,而現在我字面意義上的一頭霧水。」
莫石來到這座擒喉峽,只帶著長尾。
連杜娜都被留在岐流城。
這意味著莫石在這趟短程旅途中追求快速和隱匿。
長尾知道自己不該多嘴多舌,但因為莫石一直以來的平易近人,他試著調整自己與莫石的相處策略,他這樣做了有一段時間,成效尚可。他發現莫石樂於被提問,也樂於回答。相反,莫石在被稱頌或致敬時總會不太自在
哪怕他說自己是使徒,並在眾人面前實施神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