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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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離開王城前,莫石見到了狄雅一面。
是狄雅「邀請」他去的,傳來的簡簡訊紙上寫著:期望您為我占卜。
莫石進入琥珀宮殿的內部,在那兒遇到了兩位王子和他們的玩伴。他只是站在那間用作教學的房間外往裡看了一眼——看到心不在焉玩著羽毛筆的大王子和專心致志聆聽教誨的二王子。
一年對於孩子來說,主觀上漫長但客觀上短暫,除了他們拔高的身子,莫石沒有看到任何不同。
曼鐸本來就在走神,因此率先發現了他。有那麼一刻,男孩似乎露出了驚喜的表情,並想要大聲喊叫。但很快他為自己感到不好意思,因此只是皺起了鼻子並揮揮手。青春期的男孩永遠彆扭自大。
莫石對他露出笑容,男孩愣了愣,最後抖了抖耳朵,勉勉強強算是和他打了招呼。
莫石教導他們的時間並不長。實際上也確實並未專心於教學。
等到金鬃公爵被扳倒后,國王迅速將他拉扯到了另外一個更加複雜的政治圈子,於是他不再做兩位王子的老師。但顯然對於孩子來說,曾經關照過他們的成年人必然會在他們的記憶中留下更為強烈的影像。
如果有機會,莫石很願意詢問兩位王子的學習和生活情況近來如何。
但他明天就要啟程去南地了,而他還得趕在太陽西垂前去拜訪狄雅。
莫石更想見到的當然是狄雅。
她現在已不能再被叫做狄雅·火雀。這裡大多數稱呼她為「火雀家的狄雅」。
莫石曾在狄雅生病時進入過她的房間。而現在,她搬到了一個面向南面的屋子裡,擁有十多名女僕。儘管因為莫石已在王宮出入多年,不再會為這種程度的富麗所驚訝(事實上,遠不及當年他第一次踏入赤砂堡那座屬於狄雅的塔樓時所感到的情緒),但狄雅的張揚而冰冷的美艷仍然令他輕嘆。
「您來了。」狄雅抬起頭但沒有站起身。她似乎是在編織一條披肩,手指間交錯著細長的織針。
「狄雅小姐……抱歉,殿下。」
「別——別。至少別那麼認真地叫我『殿下』。」狄雅嘆著氣制止他,沒來得及流露嘲諷之意,這會兒,她看起來很像狄諾和狄芬多,「其他人出去吧。麗娜,給莫石先生倒一杯熱酒。」
「你好,麗娜。」
他對那名女僕說,得到一個細微的笑容做回應。
等到房間里安靜下來前,他認真地注視著狄雅編織的動作。在他的印象里,狄雅總是在閱讀或是書寫,至少他不曾見過她編織或是刺繡。
「這是原定要留給我的孩子的。」狄雅忽然說。
莫石回過神。
他下意識地沉默,而這是正確的,因為他意識到狄雅在談論的是那個尚未出生便死去的胎兒。和捷洛塔不同,狄雅甚至沒有完整地將孩子生產下來,便與他(她)分別。
就算不去考慮母親和孩子之間天性的聯結,也不從一個女孩兒懷著期待與恐懼的期盼卻落空並帶來傷痛這一角度。哪怕單純從利益角度出發,失去這個孩子對於狄雅造成的打擊也一定遠勝過捷洛塔失去孩子后的傷感。
因為捷洛塔的丈夫是狄諾,並且狄諾只有她這一個妻子,並且他們相愛。
但狄雅的丈夫是曼卡·金獅,一個比她年長三十歲的男子,一個擁有兩位正妻的國王。他們的結合或許存在著愛情的因素,但不會多。
狄雅承受著巨大的壓力。
這時候,莫石忽然再次意識到了那個所謂的「上神」的殘忍之處。
這片土地並非適宜雪行者生存的地方,無論溫度條件還是食物條件、氣候條件,都不利於雪行者繁衍。據他所知,每一對雪行者夫妻平均只能養活兩個孩子。也就是說,勉強維持人口平衡。
維持人口數量穩定本是莫石所在族群曾經辛苦追求的事情。但那是建立在醫療系統完善、安全措施全面的基礎上的,而不是建立在讓女性懷孕又流產、孕育又夭折的基礎上。
「我多麼期望你不必遭遇這些,狄雅。」莫石輕聲說。
「那是不可避免的,」狄雅抬起眼睛,「我們生來要贖罪,這也是其中之一。」
莫石想反駁。
但他已經學會接受這套邏輯,並理解反駁它毫無意義。
「我會把這個世界變得更好的,」莫石再次說出這句話,而這次他沒有喝醉,他確認自己的確這麼想,「雪行者在上神眼裡也會不再有罪——我一定會讓那一天到來。」
狄雅深深地注視著他。
片刻后,她的唇邊露出一種混合著痛楚與安慰的笑容。
「我想,除了『我相信你』以外說任何話都顯得不合時宜。」
「感謝您的慷慨。」於是莫石也笑著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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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次他離開中央而南下,過去了——
十年。
準確來說,是九年零十一個大神月。
他耗費了這麼長的時間,才堪堪確保穆特河的泛濫可以受到控制。自然的偉力從不允許人們輕視,哪怕莫石在這個雪行者的國度中已然具備超乎尋常的力量,他也依然不過是茫茫人海中的一個。
穆特河是沒有天險曲折以做迂迴的長江,是地形垂直階梯下落的通暢黃河;它在冬天幾乎從上游一直冰凍到下游,而在夏天則永遠像是在洶湧哭泣或是怒火萬丈,融化的雪水、瓢潑的雨水,無一不令它波瀾澎湃,鞭策著它湧上高地、淹沒山林。
要使穆特河河床能夠接受春汛,需要的是創造更多的條件以供蓄水。
當然,開鑿運河以聯通其他河道或是湖泊——這就是基礎的辦法。
說起來簡單,實施起來卻難似建造巴比倫塔。
來自緋足和國王的支持都是有限的,事實上他們的耐心僅僅維持了兩年,到達第五年時已經全部耗盡。如果莫石未來要用文字記錄下自己的生平,這一段時光給他造成的影響他幾乎不願寫就。那段日子太艱難了。遠遠超過飢餓和寒冷可以描述的程度。
他撕扯著自己和那些信任他的人——
他當然也會想:治理河道是必須的嗎?排除洪水是必須的嗎?
顯然不是。
顯然不是。在洪水定期爆發、不時殺死數以百計人的漫長歲月里,他們也這樣過來了。
但是不行。不能停下來。
哪怕治理河道本身毫無必要,他也不能停下,一旦停下,就意味著他的身份是虛假的,就意味著他不是聆聽神諭的使徒。因此哪怕他逼迫那名可憐的小子爵到主人那兒跪著哭求以得到更多的資助,哪怕他親眼看著虔信他的那些平民在鑄造堤壩時因決堤而淹入流水……他都沒有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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