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亂黨
這理應是個壞事,盧臨川聞言,竟笑了一笑。他起身越過傅易往前去,撩起葦簾向外看看,問道:「江君水性如何?」
傅易道:「不行。」
「能在船上作戰嗎?」
「恐怕靠不住。」
盧臨川點點頭,說道:「閣下既然要在這俗世里做個守規矩的人,便想想如何度過今日這一關吧。」
他語調里仍有些夾槍帶棒,但此刻眾人身在一條船上,傅易也沒有再計較,一併向外走去。
韓松跟在後面鑽出葦簾,她先是看見前方北側有一座大城,像一塊沉沉的黑壁矗在岸邊,周邊四散出星點的火光,在水面上蕩漾浮動。其中兩處火光離得十分近,能看出是兩艘船。
其中一艘船看起來與他們乘坐的漁舟差不多大,只是明顯更加堅硬輕便。另一艘則船頭就高出了漁舟的頂部,幾乎像是一座小房子建在甲板上。船舷兩側都點著明亮的火炬,船頭上站著若干著甲的士兵。此刻這兩艘官船正從兩側向他們駛來,要把這小漁舟夾在當中。他們顯然已經被發現了。
小的那艘先靠近了左舷,一個士兵喊道:「這是誰家的船?」
漁女趕緊應道:「是梁家的!」
「幾多魚,幾多蟹?」
漁女答道:「三段魚,三頭蟹,兩個蝦米。」
答完了這奇怪的暗號,她自己向盧臨川解釋道:「這是我們與官家的切口。」
這時候大船也趕了上來,上面的士兵拋出一個鉤子,把小舟往前勾去,口中喝道:「都上船來!」
漁女和兩個船工齊聲催促,幾位乘客面面相覷,都沿著垂下的軟梯爬到大船上。
韓松跟在傅易後面,被他拉上甲板,她第一次看到這麼大的木船,一時間驚奇壓過了種種情緒,四處張望。只見夜風中眾人神色疲憊地擠在一起,被一隊士兵從四面圍住,她拉一下傅易的衣服,悄悄和他說道:「我們一共八個人。」
傅易「嗯」了一聲。
又聽之前那士兵喊道:「拿通關憑證的上前來!」
盧臨川擠上前,掏出了裴元慶給他的錦袋,從裡面掏出一個巴掌大的木片,遞給士兵中一個戴頭盔的高大男人,腰間系一柄紅鞘的長刀,看起來是這一隊士兵的隊長。
火光下,韓松瞥見一眼,那「憑證」塗成粗糙的棕紅色,字跡歪七扭八,斑斑點點,甚至看不清寫的是什麼,難以想象正式的通關證明是這個樣子。或許這城中守衛的官員根本沒有準許任何人上岸,只是這些巡邊的衛兵自作主張,合夥偷渡船隻從中漁利罷了。
果然那小隊長只是隨便掃了一眼,說道:「你的文告說有六人,這裡有八個。」
裴先生原本帶的人就不止六個,但盧臨川一句也沒問,含著一絲笑說道:「家裡人多,捱不過請託,請長官高抬貴手放過吧。」
說話間遞給那位隊長什麼閃亮的東西,火光下白光一閃,大約是塊不小的銀塊。他與傅易說話時彷彿是個憤世嫉俗的人,沒想到做這種送賄的事如此熟練。
隊長手裡捏了一下,臉上露出一點轉瞬即逝的喜色,彷彿收穫超出了預料。他點點頭,卻又說道:「你們這時候來得不巧,近日裡要過關更難了。」
盧臨川說道:「我們初來乍到,什麼也不知道,還請長官指點迷津。」
說話間又遞給隊長一塊銀子。韓松看他的錢是從裴表哥留下的錢袋裡拿的,不由懷疑他已打算賴掉渡船的另一半錢。
隊長說道:「原本嘛,人要逃難也是為了活命,我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過去了。但是現在我們要緝拿從梁城出來的亂黨,凡是私自渡河的都有嫌疑,都要嚴查。」
盧臨川道:「那如何知道是亂黨呢?」
隊長說道:「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我看你就很有嫌疑。」
盧臨川一頓,還沒有說話,他自己哈哈大笑,說道,「可惜看你這模樣,怕還穿不動一副甲!」
盧臨川含笑道:「長官說得是,我只是個求命的商人罷了。」
隊長開了這個玩笑,自覺得意,談興頗高,說道:「以往捉甘露教的,一天能捉二十個,他們人多,還各個互相擔保。捉到一戶,臨近必有五戶。老話里講,阿黃打洞,一踩一窩......」
盧臨川眼疾手快,又給他塞了一塊碎銀子,說道:「怎麼如今就難一些呢?」
隊長道:「朝廷有文告,有畫像.....」
韓松聽了一驚,但她也有了點警惕自覺,沒有去看傅易。
盧臨川也毫無所覺一般,問道:「我聽說張將軍南下破城,一路殺伐劫掠。梁城的兵馬與張將軍做對,也算是為解救生民百姓吧。」
隊長哈哈一笑,說道:「那這些勇士菩薩心腸,可不也該來救我一救,讓我領到賞金么!」
他說到這裡,似乎也有些不悅。身後有個士兵上前與他說了什麼,他大手一揮,說道:「行李已經搜過了,接著依次上來搜身。」
盧臨川道:「行李?」
眾人回頭望去,另一艘官船已經開遠了。不知搜颳走了什麼東西。盧臨川倒沒有什麼表示,白姓兩人卻面面相覷,面如土色。
原來隊長臉露喜色,不是因為得了手上的銀錢,而是自覺捉到了大魚。
盧臨川說道:「我這船上還有女眷,也要搜身嗎?」
隊長笑道:「若是不搜,焉能知道你們有沒有私藏什麼與亂黨溝通的違禁之物?」
他說這話並沒有與盧臨川商量的意思,兩個士兵已經把白先生一行的一個護衛拉進船艙里去了。
盧臨川又給他塞了什麼,說道:「我妻妹還未出嫁,不知能不能寬容一二。」
隊長笑呵呵道:「也未嘗不可,但我看你一行人付不起那麼大的人情。」
看他的意思是,等盧臨川搜了身,身上的財物就是他的了,也用不著受他的好處。
盧臨川頓了一下,似乎在權衡利弊,隨後說道:「既然如此,我有一事要向長官報告。」
說完抬手指向站在角落的傅易,說道:「這小賊是我們在江邊遇見的。我們看他可憐,就一併帶上了,其實並不相識。隊長不如把他捉去,我船上一行可以舉證他正是亂黨。」
此言一出,眾人都一驚,浮動的甲板上金鐵聲霍霍,官兵們都拔出了刀。
傅易一下子被團團圍住,他沒有料到盧臨川主動邀他上船,如此迅速就出賣了他,也是一臉愕然。
那隊長哈哈大笑,叫了一聲好,隨即把臉一板,喝道:「你是哪裡人,姓什名誰?」
傅易道:「我是......」
他才吐出這兩個字來,隊長已經高喊道:「不是本地人,必然是亂黨!拿下!」
傅易先把韓松推到一邊,一時間彷彿全船的士兵都涌了上來。他站在船舷邊無處可退,很快被摁住了。
他半跪在地上,倒也沒有多麼氣惱,冷靜地說道:「我固然不是本地人,但那位裴先生也是冒充的,恐怕不能舉證。」
隊長道:「哦?那你說他是什麼人?」
傅易道:「他是那個裴元慶的親戚,從他手裡——」
隊長厲聲道:「那是旁人自家的事!與你何干?」
他偏袒如此明顯,傅易一時啞然。之前在一群裝官兵的強盜面前虛張聲勢,他似乎遊刃有餘。如今被一幫行匪事的官兵擒獲,他倒確乎不知從何說起。
隊長自己拔出紅鞘長刀,刀刃居然也是鐵黑中泛著血色,此時拿在手裡,笑道:「若有舉證,長得不像也沒關係。」
他看到韓松站在幾步之外,一臉憂懼,咦了一聲,笑道:「這亂黨還有個小孩。」
盧臨川先前已經趁亂退到一邊,悄悄和白先生說話,此時朗聲說道:「這孩子是他不知何處撿來的。我一家人看他帶著孩子可憐,才讓他上船,不料恩將仇報,竟被他利用了。」
他這一串信口開河當真說得泰然自若,韓松簡直聽得呆了。傅易怒極反笑,尚未開口,只見盧臨川走上前,一手按在韓松肩上,又說道:「不過稚子無辜。幾位長官把這個賊子捉走,我一家人就把孩子帶上一併撫養。若是有緣,還能為她尋到親友。」
他欺傅易孤立無援,先陷他以牢獄,見韓松是名門之後,覺得有利可圖,又想把她帶走。
但是船上這隊長如今與他共通一氣,如果辯駁,等於把韓松也帶進困境,那又有什麼好處?這一招堪稱陽謀,傅易一時語塞,居然沒能否認。
那隊長道:「你當留下籤字畫押。」
盧臨川道:「長官先放我們的人下船去。」
兩人三言二語,居然把事情決定了,白先生一行人已經開始下船,盧臨川把韓松一拉,往船舷邊推去。韓松往後努力看去,暗色中一片刀光劍影,傅易都看不見了。
「等等!」
有人大喊道,聲音又細又高,劃得耳膜滋滋作響。過了一會兒,韓松才聽出這是自己的聲音。所有人都過了一刻才驚奇地看向她,似乎不確定是她發出了這麼響亮的聲音。她定了定神,用力甩開盧臨川的手,快步跑回傅易與隊長之間。外衣太長,險些把她絆倒。
「我不是撿來的孩子。」她站在甲板中央說道,夜霧黏在發間,濕冷地貼在後頸上,她心裡砰砰直跳,雙眼盯著那位手持紅刃的隊長,語氣出奇地平靜,「我祖父是韓郁州,我全家都是亂黨。這個人只是護送我逃難而已,你若真要賞金,應該把我一併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