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劉不棄
韓松話說得挺大,實則連路也走不了多少,到下山時更是連跌帶摔,被傅易一路風雪背到綿山。她醒來先在被褥里躺了三天,連傳說中綿山大營的門也沒見到。但是這位人言中「貪圖小利」,「望風搖擺」,「不可信賴」的劉宗源將軍似乎也不在本地。傅易說劉氏是他的母家,確實如同自家一般地行事,直接把她帶進后宅里,自己就此不見了。
負責照顧韓松的是位姓姜的年長侍女,手下領著許多男女僕役,看起來在宅中很有權威。自傅易把韓松又是血又是泥地交到她手裡,姜氏便把她當作一個瓷娃娃照看,多走幾步也怕她摔了。韓松在一間閨秀住的二層小樓里呆了七八天,才被放出去曬太陽。
劉氏風評不佳,規矩卻大得很。她隨便到哪個屋子裡走動,總有幾個僕役躲在暗處小心察看,她目光一轉,對方便深深行禮。韓松哪裡受得了這種待遇,明面上勉強接受,實則尋隙躲藏。她發現一段偏僻迴廊角落有數叢臘梅遮映,便常趁人不備坐在其中台階上。這日坐在花下,正見姜氏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在廊下與許久不見的傅易說話,道:「郎君帶回的是哪家的小公子,應當說明才是,讓婢子心中有個章程。世家中都有自己的規矩,就算是在外避禍,怎麼能就此放任不管,與田野人家一樣?日後家人把她尋回去,豈不是要責怪郎君?」
此地稱呼貴族的女性後裔,有時也以男性稱謂,為區分才再加「女」字。韓松聽出是在說她,便停下來靜聽。
傅易有些驚奇,問道:「青霜為難你嗎?」
姜氏說道:「沒有的事。小公子說話親熱,也不要人服侍。但她一舉一動都有主見,與成人說話也稱「我」字。想要自個兒梳洗,實則連衣裳都不會穿,哪裡像普通人家裡的孩子?」
韓松雖然儘力乖巧聽話,但也知姜氏看出她心中不服。沒料到這麼多動作打了水漂,竟是自己不會穿衣暴露了不存在的勛貴世家,不由哭笑不得。但聽到姜氏說到日後家人尋她,又有些傷神。如今親人只剩下生死不知的韓芷一人,就算他回來尋她,以這位小叔天涯俠客的氣質,也無所謂世家禮儀了吧。
她手指擺弄幾枝臘梅枝幹,心裡幻想了一番韓芷忽然來接她,兩人浪遊江湖的情景,只聽姜氏又低聲道:「小公子夜夜驚魘,與人說話要隔五尺遠。下人捧一枚梳子上前,也能把她嚇著。婢子與她提了一次,倒是不躲了,但靠得近了眼見她身上發抖。鄉里有些呆漢年幼時遭了劫匪,與人交往便是這樣。她性情倔強又怕生人,婢子沒法開解。郎君若有空時,不如來看看她。」
韓松從安逸年代里忽然掉進亂世,短短几日里刀戟水火都趟了一遭,甚至自己親手捅過人,留下了不小的陰影。每當有人近到觸手能及的程度,儘管神志知道並無威脅,這具孱弱的孩童身軀卻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她自覺並不是真的小孩,見姜氏來勸慰,便竭力自控,滿以為已經遮掩過去。誰料姜氏種種樁樁都看得分明,還向傅易報告她「怕生」。她頓覺尷尬非常,聽不下去,從臘梅下鑽出來,轉身往庭院中去了。
劉氏家宅與其說是府邸,不如說是個堡壘,看細節遠不算精巧,但內部用途多樣,佔地十分龐大。這側庭院中有個頗大的湖泊,此時結滿了冰,兩側各有一道簡潔的梁橋接入一座小亭,橋邊還有些漁作的痕迹。冬日風大,亭里並沒有人。她一走過,廊下一間門便拉開了,裡面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探出頭來,十分歡喜,叫道:「青霜!」
韓鬆起名也是一時應景,聽人叫了幾次,覺得這個隨口起的名字彷彿哪家養的蘭花,便懊惱該多想想才是。沒想到劉大將軍天下梟雄之一,比她還隨便,這個小兒子名叫不棄,好像出生時考慮過把他丟掉一樣。
韓松奇道:「你在這裡等我嗎?」
劉不棄道:「我下了課便去尋你啦,姜姑姑說你養病呢,不讓出去玩。我說青霜早悶得不耐煩啦,你攔她她也要溜出來。她好不生氣,把我趕出來。」
韓松大笑:「她心裡惱我呢,你怎能直說!」她自覺不是小孩,但耐不住拘束,竟只和天真爛漫的不棄投緣。而劉不棄平日里似乎十分寂寞,也不嫌棄她比自己小几歲。他把韓松領進屋裡,取出一副捲軸在案上展開,說道:「我把你要的圖帶來啦。」
這是一副中原山川形勢圖,韓松曾提到她與傅易一起越過州境,不棄十分感興趣,便允諾帶地圖來與她討論。韓松湊上去一看,卻見這幅圖比預想中還要含糊,不僅郡縣都是大大小小堆疊的方塊,連山水也只是勾勒了概要而已。
不棄指著一個山河交匯的圓點說道:「這是綿山。」
山勢另一側有一個原點,是綿城。韓松沿著下面的山水方向,認出了梁城,她數了自己知道的幾個郡縣,一一指給不棄看。但若說什麼地形道理,便再也看不出來了。她凝神看了半晌,數出中原只有六州,地圖尾部由一條大江截斷,江下一片空白,有人用墨筆寫了一個凌厲的彭字。墨色頗新,筆跡也不一樣,彷彿不是與圖同繪的。
又見京畿旁邊有一個彎曲的硃色符號,兩頭尖尖,畫得十分複雜,她問道:「這是一座山嗎?」
不棄理所當然地說道:「這是神鳥在庇護鸞都啊。」
韓松啞然,當作沒有聽到。
不棄端詳地圖半晌,顯然也並不比她高明,問道:「你曾說姐姐要帶你去外祖家,那是在哪裡呢?」
韓松說道:「我不知道。」
不棄又問道:「你外祖郡姓是什麼,有什麼閥歷?我母親屋中有世系譜錄,一查就能知道。」
韓松被問住了,又道:「我不知道。」
不棄秀氣的眉毛揚了揚,顯然覺得她在說謊。但他脾氣很好,不說便也不問,和氣地笑了笑,轉而說道:「你到梅園去過嗎,頭上有花瓣。」
韓松看他伸手過來,本能地往後縮了一下。但她決意要克服自己的創傷反應,硬是站著沒動。她雙眼看著不棄動作,自忖心中並無懼意,幾乎鬆了一口氣。但見他白皙的手指伸到面前,忽然進入了視線看不見的地方。韓松猛然呼吸一窒,腦後電擊般麻木,心臟狂跳。此時不棄溫熱的手指在她耳畔一碰,位置與預想完全不同,她從脊柱打上來一陣戰慄,險些摔倒下去,手指猛地攥住了面前案沿。
不棄倒也十分敏銳,馬上收手回去,問道:「怎麼了?」
韓松頸后冷汗都下來了,喘了口氣,嘴裡喃喃道:「沒什麼。」
不棄臉上有些困惑,忽然望向她身後,露出驚喜的神色,喚道:「表哥!」
韓松回頭一看,居然是傅易穿一身深色的騎裝,站在他們背後。沒想到不棄和自己年紀更相近,卻管傅易叫哥哥,韓松本來不熟悉家庭譜系一類的事情,腦子裡轉了一下輩分,沒幾下便轉糊塗了。
傅易向韓松笑了笑,對不棄說道:「舅父回來了。」
不棄彷彿與父親十分親近,聞言大喜,歡呼道:「我去迎爹爹!」
跑出一半,想起韓松來,回頭嚷道:「我回頭再來尋你!」一轉眼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