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齊東山
韓松一夜驚魂,在車廂里不久就睡著了,再醒來時只覺得十分飢餓。窗外車輪轆轆,是壓在雪地上的聲音。她一時有些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再看車簾外天光昏暗,彷彿已經是午後了。
小叔說不會照顧孩子,果然是坦白話。她自己找到舍長送的包裹打開,胡亂吃了一點乾糧。
她從車廂中探出頭來,空氣冷冽地撲在面頰上,令人精神一振。飛雪已經停了,白日斜掛在天邊,映著道旁一排排乾枯的樹榦。淺色山巒在田地盡頭層疊地拱起,掩映著一座灰色城池。車夫是個高大的漢子,聽見動靜回頭,見她俯身在車廂外張望,說道:「外邊冷得很,小娘子快進車裡去。」
韓松想回答說不怕,張張嘴,又是啞聲。她擔驚受怕了一晚,又不能說話,心裡煩悶顯露在臉上。韓芷聽見動靜,馭馬過來,說道:「讓她透透氣吧,前方可以看見城郭了。」
他見韓松抓住車廂一邊,想要站起來,並沒有阻止,反倒伸手令她扶穩,說道:「你看過了這群嶺,再過三川,就是家鄉了。」
他見韓松努力眺望,臉上露出一點笑意,又向四面指點道:「前方有山嶺扼控北方通道,梁城是長懷郡的要隘,便是這個緣故。長懷位置四通八達,向北可拒三都,向西兵臨四塞,東南連通兩江五湖。戰亂時候,其四面都能防守,四面也可以出擊,加之有寬城平野可以屯兵,常常成為交爭之地。」
他為哄孩子,要多說幾句,不料講了一串都是軍事地理。好在韓松聽得十分投入。那車夫在一旁駕車,也聽住了,突然嘆道:「我等生在此處,只知道梁城重要,卻不知道原來還有這些道理。若不是聽大人一席話,怕是要做糊塗鬼了。」
他此言中有不平之意。韓芷有些意外,說道:「我看梁城此役未必會敗。張緘連下十城,也是靠一股銳氣。如今已經入冬了,他勞師遠來,料來一旦久攻不下,就會退去,轉攻別處。」
車夫說道:「照大人的說法,這張緘打不了多久,為何非要和他打呢?」
他一語脫口而出,頓時有些忐忑。韓芷並不奇怪,說道:「我聽你們舍長話中也有此意。」
車夫聽他並沒有呵斥,膽子便大起來,忙道:「我聽說這張緘喜好吃人心肝,若是攻城遇到抵抗,便要屠光全城。我們太守聽到他要來,自己帶家眷跑了。本來我們想來,既然太守都不要這城池,張緘若是來了,就由他拿去……」
韓芷道:「不料還有個齊東山?」
車夫一拍車轅道:「可不是如此!他孫子是本地郡丞,說既然太守不在,就由他來領此地的軍政。這東山先生做過京城的大官,郡中都是他的門生,沒有人敢反駁他的。守城沒有兵馬,他自出家財招募勇士。他一家是忠義勇敢了,但要是被張緘打進來,豈不是連累了一城人的性命嗎?」
他一口氣說完,韓芷緩緩道:「這話說得有失公正。」
他似乎不欲多說,但看車夫臉上有不服之意,又解釋道:「在你看來,這一日避過了戰端,就此天下太平。但事情並非到此為止。張緘不過是許謇的前鋒大將。許謇行事跋扈,廢立天子,使得州郡王國紛紛自立。兵戈已起,不會止於此處。長懷人口茂密,冶鍊發達,又是四面交匯之要衝。許謇得此基地,必將據此而下,打通景州六郡,以圖東南。此後長懷四面是敵,兵卒糧草出自哪裡?死戰必然要殺傷性命,但若是不戰而降,豈不是任其壓榨,將全郡推入烽火之中?」
他見那車夫不語,又道:「東山先生一文人也,人到古稀之年,散盡家財,親身守在關隘,難道是為圖一點虛名嗎?若非是愛此一方水土,怎麼能做到呢?」
車夫聽得呆了,半晌,眼中竟落下一滴淚來。他抹一把臉,把頭上斗笠摘了下來,嘆道:「是我鄉下人無知,先生教訓得是。但我長懷人生在此地,難道註定要遭此一劫嗎?」
這一路說話,不覺間到了城下。梁城依山勢而建,頗為雄偉,城外有一隊手持長戟的兵士駐守,查驗令牌便放他們進去。韓松跳下車來,左顧右盼。韓芷把她抱到馬背上側面坐好,自己牽著韁繩。他待要與車夫告別,卻聽那車夫叫道:「韓先生且住!」把韁繩交給一士卒,說了幾句什麼,隨即大步跟到韓芷馬邊,當頭拜到地上,說道:「請先生帶我同去!」
韓芷愕然道:「你不回驛舍了嗎?」
車夫道:「我在那裡又能做什麼,不過混口飯吃!韓先生不嫌我愚笨,肯教我世間的道理。鄒五感激不盡!我架得車,使得刀,馬上拉得動一石的弓!先生一人趕路,有我在身邊,總能派些用處!」
見韓松坐在馬上,趕忙又道:「也能幫先生照顧孩子!」
韓芷聽得好笑。但他生性豁達,來去自由,也不多勸別人,只道:「那你跟上吧。想要走時,也可以自去。」
那鄒五大喜,又拜道:「多謝先生收留!」竄起來便替韓芷接過了馬韁。韓芷隨意問他幾句家境過往,他登時如竹筒倒豆子說個不停。
韓松坐在馬上,頗為新奇,只顧看城中景色。只見街道頗為寬闊,兩側房屋也樣式大方,井井有條。但路面上幾無行人,有則行色匆匆。多的是武士模樣的人,五人一隊從道旁走過。但樣貌形形色色,裝束與守城的士兵也不一致,武器更是五花八門。不但長刀短矛各不相同,甚至還有釘了鐵齒的木棒,看上去簡直是路邊撿來的。
此時馬蹄的的,有數騎縱馬穿過街道而來,當先一人一副圓臉,身材臃腫,裹在甲胄之中非但不威武,倒顯得憨態可掬,大聲問道:「足下可是小連將軍帳下的韓參軍?」
韓芷道:「正是在下,不知足下是?」
那胖騎士喜不自勝,滾鞍下馬,拉著韓芷的手問道:「在下唐望,代理長懷郡郡尉,不知參軍可有連將軍書信,帶了多少人來?」
韓芷遭此一問,有些茫然,看了韓松鄒五一眼,道:「只我這小侄女與隨從兩人。」
他答完了,見唐遠亦是一臉茫然。韓芷恍然大悟,苦笑道:「唐尉以為我是帶兵來援的?我此來是有私事,欲見齊郡丞。」
唐望顯然大失所望,強笑道:「原來如此。」片刻又道:「韓參軍從連將軍處來,可有見到我長懷送去的信使?」
韓芷道:「我數月前便已出發,若有,恐怕錯過了。」
他頓一頓,似有不忍,又道:「唐尉若是指望連將軍,恐怕為難。我看連將軍處境尷尬,無意出兵。」
唐望搖頭道:「自張緘下了嵩縣,兵鋒指向景州,我郡首當其衝,早已發信向四面求援,如今月余過去了,誰肯來援我,我難道不知嗎?」
韓芷聽他語氣,不由奇道:「連將軍竟被說動了?」
唐望拍手道:「說不動小連,卻說動了大連!東山先生刺血為書,寄與連相。請他以天下為念,出山保此東南門戶。我那日亦在先生書房中,那書中所言一片拳拳愛民之心,感人肺腑,在場人看了,無不落淚不止。」
韓芷聞言動容,道:「連相答應了?他若能出山整頓局勢,豈不是天下大幸!」
唐望撫掌道:「正是如此!我亦是如此說!君子一諾重於泰山,料想連將軍有了父命,必定是會來的,只是怕來得太晚,錯過了戰機!」
他們兩人一番話里人物複雜,一會兒小連,一會兒大連,韓松沒聽明白,卻見鄒五在一旁,亦露出一臉喜色。料想這位「連相」必定是家喻戶曉的大人物。
唐望說了這一番話,得到韓芷附和,似乎心下稍定。又說道:「連相回信三日前才到,算算里程,是不能來得如此快。是昨日恰好也有一位將軍,從南面帶兵來援,所以我聽說韓參軍帶著連將軍令牌從南來,登時以為是援軍到了。」
韓芷問道:「不知是哪位英雄,韓某或許有幸認得。」
唐望便轉頭對麾下一騎士說道:「瞿遠,快去請傅小將軍來一見。」
這時一人聲音遠遠而來,笑道:「傅易已經到了。」
只見一人一身銀色短甲,領數騎縱馬疾馳而來。街道雖然寬敞,擠了數匹軍馬,已經顯得擁擠,道上馬匹見他馳來毫不減速,都噴氣踢踏,有不安之色。那人相距數尺,把韁一拋,徑自跳下馬來,駿馬奔騰而去,驚起一陣嘶鳴,騎士身後兩騎急追去拉住。他自己正落在韓芷面前,是個俊朗的年輕人,身姿挺拔,神采飛揚,展開雙臂笑道:「子沅哥哥!」
韓芷亦大喜道:「仲明!」
兩人同時大笑,在長街中迎面相擁。傅易笑道:「我聽說有位韓參軍來,便猜是你!今日方知他鄉遇故知之快慰!原來如此!惜乎此時不便飲酒!」
唐望苦笑道:「等打退張緘,再飲不遲。」又道:「兩位既然認得,不如進府衙稍坐。東山先生昨日便巡視去了,傅小將軍亦沒有見到。我這就派人稟報齊郡丞,待到晚間,可以一起相見。」
他留人帶二人去城中府衙,自己便又領隊馳遠了,留下二人敘舊。韓芷笑道:「你是有何奇遇,怎麼竟成了將軍?」
傅易道:「如今就是山賊佔了片林子,也要自封一個太尉,一個司馬。他們言語上客氣罷了,嫌我不夠威武,還要加個小字。」
兩人說起話來十分親熱,韓芷為人和煦,但本有一副疏離的樣子,彷彿對旁人缺乏興趣。此時雖然面色變化不大,眼中卻滿是笑意,與平時極為不同。韓松心中好奇,坐在馬上,盯著傅易直瞧。傅易轉眼見到她,亦十分驚奇,對韓芷道:「你又有何奇遇,怎麼竟成了爹爹?」
韓芷笑罵道:「胡言亂語!這是我侄女。」
傅易道:「是子澧先生的小女兒嗎?我在京時曾經聽說,卻沒有見過。」
韓芷道:「叫我做哥哥,叫我二兄做先生,是哪裡來的道理?」
傅易揚眉道:「你做不做得先生,你自己竟然不知嗎!」又回頭對韓松笑道:「當年我們一眾紈絝從你祖父習字,你父親是監督,若寫得不好要打手心。打得好厲害!我與你小叔見了他,莫不抱頭逃竄。」
韓芷經他一提,倒想起正事來,說道:「我此來正是為了兄長。」於是把韓柳的事情說了一遍。傅易聽了,蹙眉道:「你若要在辛川附近尋人,我可以撥二十人給你。但是恐怕形勢混亂,並不好找。」
又問道:「她獨自一人,來長懷做什麼?」
韓芷嘆道:「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說話間到了府衙。有僕役引兩人在空室內坐下。韓芷見旁人退去了,問道:「你看此地備戰情況如何?」
傅易面不改色,回道:「不堪一擊。」
韓芷問道:「為何如此說?我看張緘輕師遠勞,要攻城並不容易。」
傅易道:「若算天時地利,境況並不算差。但仗還需人來打。本朝廢置郡縣尉有八十年了,全城中沒有知兵的將官,也沒有受過訓的武卒。齊梁是個讀書人,也罷了。這唐郡尉只怕是管賬的出身,天天只盼著連信神兵天降,沒有一點主見。齊家散盡家財,招來三千軍馬。但以財帛打動的人,不過是鄉野里的閑漢,連甲都扛不動。若是放他們在牆頭射箭,還算可用。要有一輪強攻砍上城頭來,恐怕當即就做鳥獸散了。這點材料,如何打得了張緘的百戰之師?」
韓芷苦笑道:「那你又在此做什麼?」
傅易亦苦笑道:「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在劉永手下做事。他哪裡是肯出兵援義的人,這一番是我和他大吵一架,自己帶人出來的。諒他和我父有舊,也不敢砍了我。到此一看,景州六郡,只來了我一個蠢物,嚇得我昨夜一宿沒睡。但既然來了,蒙他們喊我一聲小將軍,怎麼好掉頭就走?」
韓芷聽了,忍俊不禁,伸手拍著几案,竟大笑起來。傅易伸手指著他,自己也笑了。兩人大笑半晌。傅易又正色道:「我昨日想來想去,好在還有個齊老先生。要是靠著他的名號壓得住,把這些散兵雜將操練幾日,或許能多頂上幾天,張緘一攻不下,恐怕就走了。」
韓芷道:「若是他留下來呢?」
傅易道:「那還能如何,只能盼那唐望不是發夢,你們小連將軍真的能趕到吧。」
他說到連將軍,語調略含嘲諷,與其他人並不相同。韓芷聽了出來,他張口欲要說什麼。突然門檻一響,有人進來了。是唐郡尉與一個高瘦年輕人。
幾人看唐望似乎以此人為首,都知道必定是齊東山之孫齊梁。傅易和韓芷都站了起來,正要行禮,卻見齊梁面有憂色,環顧眾人,突然跪倒在地,拜道:「如今是生死存亡之時,還請諸位助我全此一城百姓。」
三人都十分震驚,唐望更是大出意料,一步上前攙助齊梁,說道:「小齊先生哪裡來的話,到底出什麼事了?」
齊梁跪地不起,慘然道:「先祖父昨夜過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