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傅仲明

六、傅仲明

傅易側身閃過,那槊鋒從臉頰邊一掠而過,血槽如咬空的利齒竦然作響。他知道不能硬抗,策馬迴旋,槍尖點向張緘手肘。他身後騎兵欲上前助戰,張緘橫臂一掃,那槊桿撞在數人腰腹,竟把一排人都擊飛出去。磅礴威勢之下,不僅敵軍不能相助,連他自己麾下的騎士也不敢貿然助戰。兩人有來有往,傅易逐漸不敵,一時間險象環生。

忽然一聲炮響,兩側的山林間滾出無數木石,轟然而下,直向張緘陣中砸來。騎兵兩側受襲,人喊馬嘶響成一片,士卒向各個方向胡亂襲擊,陣型登時被衝散了。

兩隊伏兵緊隨著滾石而下,沖入張緘陣中。左翼領隊的一將手中持劍,卻是韓芷。他並不戀戰,直入陣中,突襲張緘背後。

張緘眼見他來,絲毫不亂,槊鋒斜揮,斬向傅易座下馬匹。果然傅易勒馬後撤,他鐵槊勢頭不減,向後方斜上刺去,鏗然一聲,把韓芷手中劍刃盪開。

韓傅二人各退一步,尚未迴旋,張緘已然順勢一壓槊鋒,四棱尖刺雪光一閃,沖韓芷胸口刺去。

這槊鋒百般錘鍊,足以洞穿鎧甲,且蓄力沉重,無法招架。韓芷猝不及防,身體一傾,竟猛地栽下馬去。

傅易見了,舉槍就刺,張緘回槊迎敵。他見傅易招式魯莽,門戶大開,便欲以致命一擊,身體已然前驅,忽覺背後風聲乍響,竟是利刃刺來。瞬息之間難以挪移,只得橫槊格擋。只聽錚錚兩聲,傅易一槍撞在槊桿上,韓芷一劍遞出,險險停在他臉側,鋒芒離他咽喉只有寸許。

原來韓芷看似墜馬,實際足上蓄力,仍然掛在馬背上,只待張緘轉向便回馬突刺。傅易知他不會輕易墜馬,便全力引張緘來攻。這一起落在瞬息之間,張緘一時輕敵,竟使韓芷近身。三人僵持一瞬,傅易虛晃一槍,削向張緘十指,韓芷滑刺為劈,正對他面孔砍去。

張緘大喝一聲,不知他如何動作,槊柄在手中倏然後退一節,猛撞在韓芷肩上,隨即反向一送,槊鋒向傅易扎去。

他這一式雄渾無匹,以力勝巧,韓傅二人同時後撤。

張緘兵馬猝然遇襲,但訓練有素,已逐漸恢復陣型。梁城部隊從三面聚攏,也列隊在城門之前。雙方人數不相上下,戰鬥之中也各有損傷。但看士氣,梁城兵馬多有畏縮之色。領另一隊伏兵的是一位招募來的隊長,此時面色猶豫,頻頻望向傅易。傅易與韓芷對視一眼,伸手做了個手勢,一時金聲大作。身後兵馬得令,緩緩向城門撤去。

城頭箭矢如林,遙遙指向張緘兵馬。張緘見傅易後退,舉起一隻手來,兵馬亦停在原地,沒有追擊。

城上眾人眼看己方出城迎敵,不落下風,大受鼓舞,不少人歡呼吶喊。傅易表情卻十分沉凝。他率隊退到城下,眼見城門關上,才露出一點釋然神色。卻見那姓程的文人遙遙望來。此人依舊面帶笑意,忽然開口,朗聲說道:

「傅小將軍偏要負隅頑抗,我等與令父同殿為臣,怕傅公見怪,說不得要饒你一命。只是討賊平亂實乃奉命行事,全城萬餘人口與我沒有這個交情,只盼小將軍不要意氣用事才好。」

韓松在樓上觀戰,遠遠看見韓芷墜馬,可謂驚心動魄。見他進了城裡,就跑下樓去尋他。她穿過庭台池榭,跑進正廳里。人來人往私語不斷,有人在指揮處理傷員,言語中不時聽到「傅」「齊」二字。她一路跑到早先見齊梁的廳堂前,裡面傳來嗡嗡的人聲,是守城諸將正在其中議事。

韓松隱約聽到其中一人聲音清朗,應該是傅易,卻聽不見有韓芷的聲音。她不敢進去,站在門邊踟躕。兩旁的護衛知道她是韓芷帶來的,也沒有攔她。但聽屋中人說起話來,隔著厚重門扉聽不真切。傅易說完了,似乎有人和他爭辯起來。忽然另一個人提高聲音說道:「……我等不像傅公子沒有性命之憂,當然要謹慎一些!」

一時屋中轟然,彷彿眾人爭吵起來。又是一聲震響,好像什麼東西砸在几案上,室內一靜,聽到齊梁在說話。少頃,門驟然開了,七八個身披鎧甲的武人魚貫而出,臉上神色各異,往各處分散而去。看身上裝束,應是齊東山招募來的散兵雜將。

韓松跑進堂里去。裡面只剩下四人,圍坐在一張圖紙邊。齊梁一臉疲憊,一手按在几上,一手邊還有一個裂開的茶盅。韓傅二人都臉色難看。唐望仍是那副憂心忡忡的模樣,正說道:「……都是鄙俗之人,不懂得什麼是禮義,小將軍千萬不要放在心上。」

傅韓二人都是習武之人,這時聽見腳步有異常,都轉身來看。韓芷見是韓松,大吃一驚,問道:「你怎麼還在這裡?」

韓松看他臉色無恙,身上甲胄也完好。她一時激動,又不能答話,頓時撲在他懷裡。韓芷一手接住她,一邊去看傅易。卻見傅易亦一臉茫然。齊梁呆了片刻,以手撫額,說道:「此事是我的疏漏!南門需我的手令才能打開。傅小將軍手下今晨要帶人出城,原本已經報到我處。但當時已聽說敵軍將至了,府中一片混亂,我情急之中,忘記了此事。」

韓芷道:「既然如此,請郡丞下令開南城,趁現在張緘還不能圍城,送這孩子離開。」

齊梁卻猶豫道:「此時離開恐怕不妥。」

韓芷奇道:「何處不妥?」

齊梁從韓松看到傅易,欲言又止,終於說道:「才與敵軍對陣,小將軍便送家眷出城去……恐怕影響城中士氣。」

傅易聽了雙眉揚起,大為惱怒,他正要說話,突然傳來輕輕的叩門聲。

門外卻是阿雲,只見她面有愁容,對齊梁稟道:「老夫人已經一日水米未進了。」

齊梁苦笑道:「你來問我,我又有何辦法?」

阿雲道:「老夫人想見東山先生,昨日沒有見到,已經十分焦慮,食不下咽。今日敵軍叫陣,先生又不在……」她說到一半,見眾人神色,已然頓悟,一時臉上血色盡褪,身體搖搖欲墜。

齊梁抬頭望天,又垂頭看地,半晌道:「我去見見祖母。」向眾人草草一禮,徑自出門去了。走來步履遲緩,好似肩上有萬斤的重負。

韓傅二人本要爭辯幾句,見此情景竟也不好發作。唐望見齊梁走遠了,趕忙勸道:「小齊先生所慮都是為了守此城池,兩代人為國而死,何其不易!傅小將軍心懷大義留守在此,定然也不願一番辛苦付諸東流吧!」

傅易余怒未消,說道:「他要一家殉城是他的事,我遠來襄助是我的事,和這幾歲的孩子又有何關係?」

唐望說道:「便是現在送小娘子出城去,也不過是幾騎的人手。張緘恐怕還有援兵趕來,萬一有敵軍繞過山麓,從后包抄圍堵,豈不是自投羅網,不如在城中安全……」

他說來自己也覺得不令人信服,又道:「我這便派親信保護令侄女,若是萬一城破,也一定能護她周全。」

韓芷說道:「唐尉不必為難,這孩子是我帶進城的,我必然會擔起責任。」

唐望道謝不迭,又說道:「昨日我與小齊先生分說形勢,如今這六個隊長里,少說有四個都心生退意。小齊先生漏夜與他們談心,才使他們齊心作戰……幾位冒死守城,都是一片真心,千萬不要生出間隙。」

他說完這一番勸解的話,韓傅二人都點頭允諾。唐望心下稍安,告辭去巡視防衛。傅易見他走得遠了,說道:「這唐尉忠心耿耿,倒是我小看他了。但齊士衡此舉令人好不寒心!恐怕他也是聽了那姓程的的話,對我心生疑慮。」

說到這裡,不免憤憤不平:「若我捉到那人,必叫他生不如死。」

他臉上鬱鬱不樂。韓芷知道他家中往事複雜,難以寬解,也不多言,只說道:「既然如此,你還要留在城中嗎?」

傅易說道:「我來此不是為了齊士衡,自然也不會因為他而去。但若是不敵,也不會在此枉送性命。」

他說到這裡,看了看韓芷,說道:「只是我連累你二人陷在城中......」

韓芷正色說道:「哪裡來的連累二字?」

兩人交情深厚,傅易聽他這樣說,也不提一個謝字。他垂眸看到韓松拉著韓芷衣角,問道:「小侄女名叫什麼?」

韓芷答道:「松柏的松。她寒症未愈,暫時不能說話,你莫要逗她。」

傅易笑道:「喲,竟是個小啞巴。」

他雖然語帶諧謔,但眸光柔和,神情鄭重,彷彿應下了什麼重諾。韓松卻心情煩亂,並不領情,白他一眼,轉到韓芷身後去了。

說話間,街道上隱約傳來一陣縹緲的樂聲,曲調悠揚,頗為動人,但夾在梁城蕭索忙亂的背景里,顯得有些怪異。

傅易與韓芷面面相覷,幾步走出門去,發現這聲音彷彿是從城外來的。於是又登上城牆,向外張望。

張緘部隊在城外數里搭建營帳,暮色降臨,火光搖曳,人馬陰影攢動。那笛聲正是從某個軍帳中傳來的,但距離遙遠,分不清是哪一個。

韓芷聽了一陣,覺得這吹奏功力不俗,十分詫異,說道:「據說張緘喜好音樂,有時在戰場上彈唱自娛,沒想到是真的。」

傅易冷冷道:「他倒真有雅興。」

兩軍對壘,己方焦頭爛額,敵方還在玩弄音樂。他自覺大失面子,哼了一聲,下城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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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松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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