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一激千浪
珍嘉堂。
張拂莘一進去,就聽到戚戚琴聲,那曲調悠揚而悵回,班蘭璧坐在那空蕩蕩的地方撫琴,連披風也沒解開,玫紅色的大裘上,禪落那亮晶晶的雪,更加襯得她脫塵絕俗。
班蘭璧的琴音透露出寂寥,張拂莘看得出來,她很傷心,安安靜靜站人身側,那琴音忽而停了「妹妹是來祭奠麗嬪的么?」
「不,我知道能在珍嘉堂里找到你。」張拂莘心疼的嘆了一口氣,將手爐塞進班蘭璧的手裡,弦是冷的,她的手指更如冰雕一般。
班蘭璧將手爐揣到心口間,抬眼望了望那富麗的雕鏤八角宮燈,微微的搖晃,她輕輕一笑「芙州去了,我來送她最後一程。」
張拂莘黯然無言,默久道「珍嘉不日後就要徹底封閉了。」
她站著被一手拉住,班蘭璧懷裡的另一隻手還抱著她給的手爐,倚靠在腰腹間,眼淚已經落下「我在摘星樓上遇到她時,抱著一面琵琶,她問我蟬在天上還是地下。」
……
「蘭璧你說,蟬在天上,還是在地下呢。」史芙州的目色如一潺潺月光般,柔和寧靜。
「快要入冬了,過些時候那些樹上的蟬都要看不見了。」班蘭璧笑應。
史芙州一怔,強笑道「是啊,入冬后都看不見啦。」
班蘭璧略一打趣兒「不怪旁人都道一孕傻三年,如今芙州姐姐這個模樣可不就是么?」
……
張拂莘輕聲開口道「秋蟬登高樹,飲清露,隨風撝撓,長吟悲鳴。可是這個意思?」
班蘭璧點一點頭,忽而搖頭,眼眶裡都是熱淚。
張拂莘感慨道「見過那日的,知曉登高跌重。」
「不過漂泊無依罷了,我總算才理解。」班蘭璧回過神來,平靜道。
這下張拂莘對史芙州的妒忌全部釋懷,她容色斂了斂,正色道「逝者已逝,蘭璧姐姐莫平白,招惹上別人的非議才好。」
班蘭璧莞爾起身,無聲一嘆「你說的是。」
乾定元年十二月初,麗嬪史氏難產而亡,悲拗至極,輟朝七日,麗嬪追封為妃,謚號珍嘉麗妃,史官記載「倘以來生,萬仞山巔,縱有千古,橫有八荒,尋卿而來。」
長樂殿。
大雪已經連下三天了,太后感染風寒,張拂莘便去長樂殿侍疾,畢竟她在太後跟前,也算得臉。
太后屆時身上鋪著毯子,銀骨炭燒得正旺,內室一派融意,張拂莘坐在一旁端著薑湯中藥,笑得乖巧「……那個時候母親就是這樣說的,外公從來不捨得罰她。」
「皇上駕到——」本來太后正聽得有味,突然院外傳來大聲的通報,她緩緩起身披上了鳳袍,不由生出莊嚴之意。
張拂莘此刻再一次見到皇帝,那個往日里九五之尊的男人,如今眼中卻全然布滿血絲,他淡淡掃了她一眼,擺手道「你先下去吧,朕還有話跟母后要說。」
她看了一眼,只覺心下繁複,隨後柔順行禮道「妾告退。」
皇帝擇了太后對面的位置撩袍而坐「朕聽聞母後身子近日染了風寒。」
荀太后臉上並沒太多情緒「並無大礙,倒是皇帝啊,龍體康健,卻無故的輟政,這叫文武百官如何去想呢。」
皇帝此刻似乎竭力在剋制著某種情緒「母后還在耿耿於懷。」登基以來,他從來就沒有在荀太後跟前直視過這件事。
荀太后慈和的笑了「皇帝說什麼,孤這個老糊塗竟是聽不懂了。」
他遞了一本奏摺過去,面無表情道「這上面說,荀懿做一件冬衣,就要耗費六十二名女工,用時一年,金織銀造,奢靡非凡,修建外府……」
「你舅舅兵戎一生,將門家在外為國效力,逞強好勝些也是有的,縱然如此,也及不上後宮琉璃錦半分。」在光線下能夠折射出七彩斑斕的琉璃錦,後宮獨一人所有,如今再無人能使。
帝王堅硬的心房似是在猝不及防間崩裂一角,低沉道「你還記不記得,那隻彩翼。」
荀太後面色不改,看了一眼「都快二十年了,皇帝怎麼突然想起這個。」
「朕歡歡喜喜拎著彩翼和金籠,帶回坤穹殿去,你斥朕玩物喪志,第二日,金籠還好好的掛在廊上,只是那彩翼,已斷命在籠子里。」他的臉上是喜怒不辨,甚至是平靜的。
「不過是只喜鵲,死不足惜。」太后輕緩而穩慢的說道。
皇帝沉下臉色,冷言「死不足惜?」
荀太後有兩分充耳不聞「天災為患,地方官謀取私利的不少,得不到糧食救濟的災民開始產生暴動,如今在這節骨眼上,皇帝還有時間去兒女情長嗎。」
「你怨懟於朕,何苦要用她的命……」這些聲音幾乎是擠出來的。
荀太后也沒去看他,只是不為所動「其二,當地富戶被強迫出錢出糧,卻為地方官吏中飽私囊,便打頭挑撥鬧事,你舅舅為了替你分憂,特派了喬裝打扮的門生去廢墟災民中了解情況。」
「很好。」皇帝一字字說道,心下是道不盡的悲憤,臉上似乎沉得要滴出水來「朕改日再看望母后。」說罷拂袖離去。
他最心愛的女人,死了。
坤穹殿。
皇后獨自端然肅坐在鳳座上,看著右首第一個位置,那是從前史芙州坐的椅子,這些座位經常在變更著,那是位分高地以及寵愛排成的秩序。
她不過是讓鄭家出了份力,其餘的,底下的人她們還真是有默契,要怪就怪史氏自己不得人心吧。
她最害怕的,就是別人認為她不過是個空有其表的皇后,自冊后大婚以後,陛下為什麼從來都不正眼瞧她呢,難道僅僅因為自己是鄭氏女嗎。
她不但是一國之後,也是一個正常的妻子啊,為何就無法親近自己的丈夫呢。
雪停以後,宣平侯一案被翻,朝廷受到牽連者過百,革職流放者無數,幾個中書省領頭官員被下獄誅殺,一時間,朝廷振動。
後宮中,上過折的嬪御們,皆被誅殺,包含廖選侍、佘選侍、嚴選侍等人,追查下去,脫不下干係者,還有宮女百人。
可謂天子之怒,血流漂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