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軍機
九十五、軍機
將軍府內宅里,清晨的第一抹陽光灑在花圃游廊上,早起的女子們在舒展身姿,開始一天的活計。座北朝南的正房內,晶瑩的玻璃鏡映照清麗臉容,細膩鉛粉襯出朱紅的嘴唇嬌艷欲滴,骨梳掠過烏髮,如雲如瀑輕輕搖曵。
桌上的ANPRC-155電台響起蜂鳴音,綠色液晶信息屏亮了,妤黛一驚,扔下手裡的梳子,轉身抓起聽筒。
「將軍,奴婢是妤黛,是您的來電么?」
「早上好,妤黛,遵化城已經攻克……」
聽筒里傳來楊銘暖暖的聲音,妤黛激動地翻開桌上的記事本,拈起一支三菱秀麗筆,伏案疾書,記錄通話內容。這記事本是仿皮封面的,原本的設計是從右往左翻頁,但因為這個時代人們習慣豎行書寫,所以記事本是橫放的,使用時由下往上翻頁,頁面上的橫向行線自然變成豎式的分隔線。
幾分鐘功夫,娟秀纖細的小楷寫滿了大半頁紙,她用的這支秀麗筆是雙頭的軟質筆尖,一頭粗,一頭細,大字小字都適合,而且不用蘸墨,筆跡濃黑亮麗,書寫速度比毛筆快很多。
通話結束,妤黛依依不捨地掛斷電話,拿起記事本又看過一遍,施施然出了房門,去往西廂房。
從游廊一路走過,只見院子里三三兩兩的人群各自忙碌,附近幾個正在打理花圃的女子紛紛喚道:「妤黛姐姐。」
妤黛淡淡地點點頭,轉入西邊的游廊,沒走多遠,便看到小枙的房間門口,一左一右守著兩個壯實的僕婦,這是昨日她跟許瑩爭執后,被許瑩下令關在房裡禁足。
看著牢寵般的房門,妤黛不禁哂然一笑,繼續前行,不多時便到了許瑩的西廂房門口,她邁上台階,向屋內輕喚道:
「如畫姐姐,許夫人可在屋裡?」
「夫人昨晚料理事務,入寢太遲,現在還沒起床。」正在外間忙碌的如畫抬頭瞥了一眼,冷冷地說。
「打擾姐姐了。」妤黛微微一福,轉身離開。
她繼續向院子南邊行去,從抄手游廊進了垂花門內,卻見張二嫂正在那裡打掃清潔。
「妤黛姑娘早。」
「二嫂子辛苦了。」妤黛略一欠身,卻見張二嫂面色隱隱含憂,知她為那火藥之事,被許瑩冷落,心中還在不安,便說道:「嫂子一大早便各處操持,這份勤謹,府里人看到,沒有不稱讚的。」
聽得此言,張二嫂不由心中一暢,忙說道:「姑娘體貼老身了。」
兩人寒喧幾句,妤黛便出了垂花門,走前院的直道從後門進了將軍府大堂,那裡本有帶刀軍士巡守,見是垂花門出來的姑娘,並未詢問阻攔。
大堂內人來人往,一派繁忙景象,妤黛初次來這裡,心裡不禁略有一些緊張,手心不知不覺滲出了汗。
她左右看看,往來人等都是些差仆、書辦,還有來辦事的商人和軍官,沒一個認識的,正躊躇間,卻見小翠從科房裡出來了。
「小翠姑娘……」她趨前喚道。
小翠聞聲一愣,小跑過來拉了手笑道:「妤黛姐姐今日怎麼有空來大堂了?」
劉必顯正在科房裡和幾個商人談事,軍營靠街的一排房子,原是很好的鋪面,以前便是租出去了的,后金軍入城后趕走租客,將房子占作他用,現在城已收復,局勢安定,商人們想回去經營,已來衙門懇請多次了。
「此事原無不可,只是那些房子大多被難民佔住了,還需妥善料理一番才行。」劉必顯品著香茗,沉吟說道。
普通的難民是在校場搭窩棚的,但難民中的士紳頭面人物,便有一些安置在那排房子里暫住,一時之間要清騰出來,也是個麻煩事。
「劉先生,可否另尋地方租房,安置那些客人?所需花費,我等可分擔一些……」門面房住人在經濟上是不划算的,商人們寧願出點血,也要把鋪面收回。
這邊在談事,劉必顯心裡牽挂的卻是楊銘的安危。昨日他苦勸楊銘回師未果,料想今日大軍已在攻城交戰之中,勝負如何實難預料。能否攻下城池,他並不奢望,但楊銘一定要平安回來才行,有楊銘在,他手下這個大攤子才撐得住。
門外傳來腳步聲,卻是小翠帶了妤黛進來,劉必顯略感詫異,隨即含笑起身相迎。
他打發那幾個商人先下去,請妤黛落座上茶,笑問道:「妤黛姑娘來此,端地是篷蓽生輝,不知姑娘有何吩咐?」
「劉先生,今早收到緊急軍情,遵化已復,將軍讓先生速往京師報捷……」
以往楊銘與大堂聯繫,都是通過許瑩傳話,今日卻是妤黛徑自前來,料必是事情緊急,只是沒想到復城捷報來得這麼快,劉必顯心頭大喜,適才的擔憂之情一掃而空,接過記錄本,卻見紙頁上娟秀小楷寫著:
崇禎三年正月十八日卯時,出征將軍自遵化電:十七日擊潰蒙古各部雜兵六千人,陣斬五百四十七級,救回被擄百姓一萬五千餘眾,遂趁夜攻城,苦戰至旦,遵化乃復,斬敵首千餘級……
「大捷!」他桌子一拍,說道,「將軍勇武之盛,古今罕有,學生立即就向朝廷報捷。」
說罷便取了紙筆,蘸墨揮毫,片刻間文書已成,又復讀一遍,勾划修改些許字句,將己方戰損潤色寫重一些,隨即喚人眷寫正式公文快馬報京。
現在順義軍已是朝廷正規經制部隊,公文塘報皆可直達兵部,不需再通過順義縣上報了。
事畢妤黛起身告辭,劉必顯讓小翠送出大堂後門之外,待小翠回來,他微笑說道:
「小翠,這位妤黛姑娘,以後多親近一些。」
「老爺放心,妤黛姑娘是將軍身邊之人,手握機要,奴婢自是省得的。」小翠眨了眨眼睛,嘴角露出一抹黠慧的笑容。
劉必顯聞言一愣,不禁啞然失笑,想到這女子原是后金的情報人員,雖說看起來老實本份,做事勤快,言語不多,但其實是極為聰慧機敏的,可不能把她看扁了。
他上前握了小翠的手,柔聲道:「小翠,辛苦你了。」
小翠臉上一陣飛紅,卻並未扭捏拒絕,低頭道:「自遼地失陷虜手,歷年殺戳,遼東漢人,十不存一,奴婢何幸能跟隨服侍老爺,安身立命,就算再苦再累,心裡也沒有什麼不知足的。」
這話是委婉表明態度了,劉必顯原是打算將她收房的,這心思小翠豈能不知,只是後來細作身份暴露,此意只得暫且作罷,但同樣身為細作,韻秋便被楊銘給收了,如此來看,也並非什麼絕不可行之事,劉必顯今天如此表露,小翠芳心竊竊,自然懂得投桃報李。
聽到她這番言語,劉必顯不禁微微頷首,心中一陣溫暖,脫口吟道:「人生何處如初見,陌上花開緩緩歸。」
妤黛回到垂花門,一路上不免矜然自得,邁上台階,進了門廳,卻見許瑩坐在桌邊,手撫暖爐,身後服侍的卻是如畫。
她心中不由一凜,趕緊上前將記錄本呈上,躬身說道:
「夫人,將軍一早來電,戰事大勝,遵化已復,令速往京師報捷,奴婢便去夫人房裡稟報,唯以夫人尚未離寢視事,不敢耽誤,只得先行送達大堂……」
如此大捷,軍情緊急,她這般料理,倒也挑不出什麼毛病,許瑩淡淡地接過記錄本,看了一眼,便說道:「這般重大軍情,須得記明收報詳細時刻,但書一卯時,有失粗疏。」
妤黛一驚,忙道:「將軍敦促得急,奴婢……奴婢未能去院子里看日晷,實在是疏忽。」
「日晷么,也非必看,軍機之事,若逢陰雨之日,便不記時了?」
許瑩淡淡地說:「那電台綠光屏幕里,原本就有時間顯示,只是你不識大食數字,也不懂西洋時分之制,熟視無睹罷了。」
「奴婢才疏學淺,怎及夫人學通中外之萬一,還請……還請夫人多予教誨。」
「那大食數字不識也罷,妤黛,西洋鐘錶你可否識得?」
妤黛猶豫著點頭道:「奴婢識得的。」
「哦,西洋鐘錶也識得,你是大戶人家出來的?」
「稟夫人,奴婢原是固安城裡苑守信老爺家的書房侍女,去年十二月初二,固安城破,苑老爺全家死難,奴僕星散,奴婢被……」妤黛低頭說道,只覺背心一陣冷汗。
許瑩點頭道:「苑家是固安望族,前幾年族裡還出過進士,難怪你知書明理,文墨通達。」
「只是時下這兵荒馬亂之世,苑家已不能蔭庇於你,若非將軍收留,又豈有安身立命之處?還應知恩圖報,本份做事,這才不負我一片苦心。」
「多謝夫人教誨,奴婢一定勤謹做事,服侍將軍和夫人,決不敢有半分異心。」
「那好,你去吧。」許瑩將記錄本遞還給妤黛,淡淡地說。
「是,夫人。」
妤黛躬身退了幾步,向抄手游廊去了,如畫跟著背影瞥了一眼,撇撇嘴,說:「夫人,這妤黛越來越不懂規矩了,軍機大事,竟敢……」
「如畫——」許瑩打斷了她,冷冷一笑,吩咐道:「將軍有一塊手錶放在枙少奶奶屋裡,你去把它取來,給妤黛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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