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你曾被放棄過嗎?
喝光了酒,劉沁也平靜了不少,她拍了拍臉,強迫自己清醒起來,起身收拾了瓶子,「回去吧。」
陸微別和秦立都是一愣。
這就好了?
事情還停留在原地,毫無轉機啊。
劉沁看出了兩人的疑惑,「我也不是真想怎麼樣。就是剛剛他差點搶救不過來,我嚇著了而已。走吧。」
病房裡,張林正倚在床頭看書,聽到腳步聲,他抬了頭,笑著打招呼,「你們回來啦,累不累?」
劉沁走到他床邊坐下,「沒什麼累的,就是在樓下花園裡喝了點兒酒而已。」
「那就好。」張林微笑,「我剛才想了件事兒,想跟你商量。」
「什麼事兒?」劉沁疑惑道。
「如果你希望的話,我願意做手術。」張林道。
劉沁愕然不語。
「其實對我而言,做不做手術都是差不多的,反正我也不會有什麼感覺。我只是覺得,變成這樣的我,對於你而言也沒什麼存在的價值。但如果你認為,哪怕我不在是我,我的存在對你而言依然很重要的話,那我留下來也沒什麼關係。」張林微笑著,說得很是平靜。
「可是……可是你不希望這樣。」劉沁囁嚅道。
「我無所謂啊,我現在覺得怎樣都很開心。」張林道。
「可如果你還清醒的話……」
「如果我還清醒的話,我希望我可以有生活自理能力,額葉的手術不會讓我癱瘓,所以沒關係。至於人格,以前的我和現在的我當然不一樣,但我想了一下,我並不討厭現在的自己。雖然有時不能理解你的情緒,這讓我有些無能為力,但好在我的邏輯思維能力還在。我知道怎麼才能讓你開心。我覺得這就夠了。雖然有點遺憾,但是這就夠了。」張林道。
劉沁轉過頭去掉了眼淚。
「怎麼又哭了?我把選擇權交給你了,能不能開心一點?」張林笑眼彎彎。
秦立把頭湊到陸微別的耳邊,「這又是怎麼回事兒啊,張老師同意做手術,這事兒不就皆大歡喜了嗎,怎麼劉老師又哭了?」
陸微別黯然道,「因為兩頭都是死路的選擇題,交到劉沁手裡了。張林是真的失去他的共情能力了,他甚至不知道,做這樣的選擇,是種多麼痛苦的事兒。」
秦立有點不以為然,「試試總是好的。」
「你這態度太激進了吧?你考慮事情的時候,不能只考慮收益,也要考慮風險才行啊。」陸微別道。
秦立似懂非懂,搖了搖頭。
劉沁還在哭。
張林起身攬住了她的肩,「別哭了好不好?要怎麼樣你才可以不哭了?」
陸微別聽不下去了,轉身出了病房。
那個可以一句話不說,陪著劉沁喝酒,又哭又笑的人,終究是消失了。
過了很久,秦立才從房間里出來,面上頗為興高采烈,「老李!老李!咱們趕緊排個時間!張老師同意做手術了!那個小許啊,趕緊安排個加急核磁,咱們再看看腫瘤現在什麼樣了……哎微別你怎麼還在啊,我這兒顧不上招待你了,你看著自己回家啊……」
陸微別閉了閉眼,頹然地離開了醫院。
她在馬路上晃蕩的時候,身後有輛車輕輕地按了按喇叭。
陸微別回頭一看,是霍奕那輛小白車。她揮揮手,算是打了個招呼。
「都快七點了,還早?上車吧,我請你吃飯。」霍奕道。
陸微別這才發現天早黑了,她也不客氣,直接上了車。
「去哪兒啊?」陸微別一邊系安全帶,一邊頭也不抬地問。
「隨你吧。」霍奕把車靠邊停下,老神在在地等著她。
陸微別瞬間進入戰鬥狀態,面向霍奕坐好。「我有選擇障礙,做不了選餐廳這種事兒的。」
她一邊說,一邊緊張地盯著霍奕。
沒有數字,平穩過渡;一勞永逸,事半功倍!
她在心裡偷偷給自己豎了個大拇指。
霍奕想到上次約她吃飯,提起吃什麼的時候她也是這樣緊張兮兮的樣子,於是點頭道,「行啊,我選地方。你有什麼不吃的東西嗎?」
「沒有。」陸微別搖頭。
像她這種擁有倒霉超能力的人,哪來的資格挑食?
「行,那我直接帶你去了。」霍奕點頭。
其實霍奕也不知道外面有什麼東西好吃。他平時靠食堂和冰箱里一周煮一次的分裝食材就可以過日子,出來吃飯也都是被別人拉著聚餐,去哪兒算哪兒。就是上次和陸微別出去,他也是臨陣抱佛腳,在大眾點評上查了好久。
現在開著車,大眾點評自然是不能查,索性把陸微別帶到了一家燒烤店。
他上次曾經在燒烤店撿過和陸微別一起吃飯的秦立,想來她應該是吃燒烤的。
看見燒烤店,陸微別也想起了上次和秦立一起吃飯的情景,想到張林在燒烤店暈倒,想到霍奕有個未揭開的秘密,心下戚戚然。
「張林要做手術了。」陸微別道。
「我知道。」霍奕語氣輕鬆。
「你很高興?」陸微別問道。
「當然高興,張老師終於聽勸了。」霍奕神清氣爽地回答道。
張林的事情就像是懸在他腦袋頂上的一朵烏雲,這麼多天了,好不容易散了開去,他高興地直想拉著秦立出門吃飯慶祝。秦立因為要安排張林的手術出不來,他就在路上攔下了陸微別。
他笑眼彎彎,張林的手術有著落,慶祝的飯友也有著落,真是令人心滿意足。
陸微別看了她一會兒,終於明白了張林為什麼會突然改主意。
她低下頭,有一搭無一搭地戳著面前的金針菇,嘆道,「你們這些外科大夫還真是,對人命這麼拼死拼活地較勁。」
霍奕一挑眉毛,「你們做遺傳諮詢的不是這樣嗎?我那些病人吃藥的時候,激進程度可不下於做手術啊。」
「是啊。無論如何也想試試,無論是多貴的葯、多難受的副作用,都想試試,確實挺激進的。」陸微別點頭。
「就算不說工作,單說你,為了救人,大半夜地敢去捂陌生人的傷口,能去搶要自殺的人的刀,替別人操心到要特意跑到醫院看一圈,你不是也竭盡所能地想要別人多活兩天嗎?」霍奕問。
「是這樣沒錯。」陸微別點頭。
「你不是說,你絕對不會自殺嗎?」霍奕追問。
「我確實不會。」陸微別道。
「這麼說來,我們明明是同路人。你這麼說我們幹嘛?」霍奕問。
陸微別苦笑,「因為我現在突然覺得,人命不一定真的那麼重要。」
霍奕臉色瞬間變了,「你這話什麼意思?」
「其實,我剛開始知道張林和劉沁的決定時,雖然可以理解一點張林的心情,但我也生氣過。我氣我皇上不急急太監,我替他們擔心得要命,他們卻可以從從容容地放棄生命。可我現在不這麼覺得了,我覺得當年他們的決定,其實真真正正的,一點兒錯都沒有。」陸微別答道。
霍奕眼睛都瞪紅了,直直地盯著陸微別,「你這話到底什麼意思?」
陸微別也直直地盯著他,恨聲道,「我的意思是說,張林不應該做這個手術。我的意思是,你不該趁我們陪著劉沁出去,去勸張林做這個手術!」
霍奕一怔。
「怎麼?我說錯你了?其實你剛剛沒有偷偷返回張林的病房,沒有指責他沒有考慮劉沁的感受,沒有指責他背叛了他婚姻的承諾?」陸微別反問道,「你當我傻嗎?張林額葉受損,根本沒有什麼共情能力剩下了。他就算看到劉沁哭得肝腸寸斷,也不能體會到她有多傷心。他怎麼可能想到劉沁因為他不做手術的決定在受煎熬?怎麼可能想出如果劉沁願意,他就做手術的主意?你說他終於聽勸了,你挺高興啊。但是你憑什麼認為你勸對了?」
霍奕臉色煞白,下頜緊繃,「我當然知道我勸對了!張老師現在能走能動能思考,到底有什麼非死不可的理由?他要是死了,劉老師要怎麼生活,你想過嗎!」
「他要是用這個樣子活下來,他們兩人要怎麼生活,你考慮過嗎?」陸微別咬著牙問道。
「就像現在一樣生活啊,有什麼不好的?那麼多缺胳膊斷腿看不見聽不見的人都能活著,他哪兒哪兒都是好的,為什麼就非得去死?」霍奕反問道。
「他是不是好好的,這是你該替他判斷的事情嗎?這難道不是應該他自己判斷的事情嗎?」陸微別問。
「那劉老師呢?她是不是好好的,這要誰來考慮?」霍奕反問。
「你怎麼知道她一定就抗不過去?要是張林出門被車撞死,她就非得去死才行嗎?」陸微別道。
「那能一樣嗎!」霍奕怒道,「無計可施的失去,和束手就擒地失去,根本就是兩個概念。對於放棄生命的人的親人而言,他們不是被命運強制傷害的,他們是被自己珍視的人放棄的。那是一輩子都走不出來的痛苦!」
陸微別也怒了,「你知道什麼?你是劉沁嗎?你憑什麼替她蓋棺定論!」
霍奕低聲吼道,「我當然知道!因為我當年就是被放棄的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