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聲音
於是程英嚶暫不與他計較,研磨提筆,正要抄寫不要臉的公文,卻見得被誇成「人中龍」「耀神武」的正主兒從玉案走了下來,堪堪在她面前停下。
「殿下!」堂中宮人刷刷跪倒。恭敬的頭也不敢抬。
程英嚶想著人前好歹給他個面子,便也按照禮數來,垂首斂目,但見得緗色宮袍如水一樣,在光澤的金磚地面上淌開。
淡淡的竹香和沉水熏從她腦門傳來。那廝正在瞅她。
「爾覺得,公文中言何如?」趙熙行的聲音也是清淡的,聽不出太多情緒。
程英嚶卻在心底大罵賊子。公文全都是往他臉上貼金的,都貼成了個金甲神人了,難道她還要回一句,字字情真斷無虛假么。
趙熙行臉皮有這麼厚,她可沒有。除非她做個睜眼瞎,才能順著他毛兒捋。
周遭的宮人急得擠眉弄眼,偷偷向她喝:「二姑娘,快點回殿下話啊!殿下人中龍鳳,西周儲君,難道公文還能有假?」
得,這東宮一堆睜眼瞎。
程英嚶算是看出來了。她認識的那個乘風郎,怎的在外面就被供成了菩薩,就差屎都是香的了。
程英嚶正在沉默,忽聽得緗袍撩起,然後一張俊美的勾魂臉就在她面前放大,直衝沖的盯著她。
「喲嚯……」程英嚶一唬,待看清是趙熙行蹲下了身,噙笑與她平視,遂壓低語調,「趙沉晏!你今兒耍什麼威風?」
程英嚶本是義正言辭,卻沒想趙熙行下一句話,嚇得她一個腿腳不穩,就屁股蹲兒坐在了地上——
「耍你男人的威風。」
這話實在是太刁鑽了。偏偏聲音壓得低,略帶沙啞的,就兩個人能聽見,如同見不得光的秘密,暗中撓人心尖尖。
周遭宮人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見得程英嚶跌坐在地,臉色都變了:「二姑娘,失儀,大大的失儀啊!還不快請罪!殿下恕罪!」
頓時一屋子請罪求饒,鬼哭狼嚎,生怕講究講到苛刻的東宮一個遷怒,誰都逃不了鹽水板子。
程英嚶卻不慌不忙,瞪著近在咫尺的趙熙行,冷笑:「請東宮責罰民女。」
趙熙行眉梢一挑:「好。」
「你?!」程英嚶一愣,沒想到趙熙行來真的,正打算是不是該揭穿他臭臉皮,卻見得一爿緗色暗影拂近,旋即冰冷的指尖往她衣襟邊一挑。
待她再回神,趙熙行依然蹲在她鼻尖前三寸,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除了陡然亮起來的眼。
程英嚶臉噌一聲紅了。捂住衣領,羞惱難當,不停拿餘光瞅烏泱泱的宮人,到底有沒有誰看見這一幕,否則她的臉就丟大了,畢竟趙熙行這廝竟眾目睽睽之下,拿指尖挑開了她衣襟。
好在宮人們都規規矩矩的跪著,並沒誰有這個膽兒,抬頭見著這一樁風流事。
「趙沉晏!你今兒發哪門子瘋!你……」程英嚶怒火中燒,恨不得將趙熙行那張依然風輕雲淡的臉皮撕下來。
「噓!小聲點!若是被他們聽到,沒看見的也都知曉了。」趙熙行卻打斷程英嚶話頭,豎起一根瑩指,故作威脅的朝周圍努了努嘴。
程英嚶被唬得立馬將後半截話咽了回去。只管攥著衣領,死死的盯著罪魁禍首,恨一腔怒火都成了啞炮。
趙熙行綿綿笑了,故作神秘的湊近來,壓低了嗓音:「本殿看到了,你穿了……那件綉有雌鴛鴦的中衣。」
程英嚶心尖一竄,差點就要跳出來。
趙熙行警惕的瞧了眼周遭宮人,像做賊一樣,悄摸摸的也將自己衣襟挑了挑,捂嘴低笑:「而本殿,就穿了那件雄鴛鴦的中衣。」
程英嚶的目光下意識就飄了過去。見得一痕玉般的肌膚,邊上如雪的中衣,衣襟上一隻雄鴛鴦,活靈活現。
鴛鴦雙雙成對對,心意暗中藏,不羨仙。
也不知怎的,像是被戳破的羊皮球,再硬的氣兒也無法撐了,程英嚶頓時消了所有怒火,低下頭去,抿了抿嘴:「……小聲點,別讓他們聽見了。」
趙熙行看了眼跪著的宮人,各個誠惶誠恐的,還以為天威難測金雷轟頂,實則早就是郎情妾意,蜜糖罐翻了。
「你今兒到底打算些什麼?又是讓我抄書又給我瞧鴛鴦的。」程英嚶拉了拉趙熙行衣袖,低語道。
趙熙行眸色一閃,語調沙啞:「他進京了,還去見了你。本殿不痛快。」
程英嚶一愣。意識到趙熙行是說那個綠瞳男子,可她自己都還沒想起什麼,哪裡輪得到他不痛快。
遂好言相勸幾句,還附帶著發了個毒誓,雌雄鴛鴦成雙對,兩個人得一套穿,趙熙行才緩了顏色。
可直到出了東宮,豆喜領著程英嚶回教化堂時,女子才發覺不對勁。
趙熙行不痛快?那麼說趙熙行早就認識他了,東周的故人,她似乎也該是認識的,可為什麼偏一點印象都無呢?
聲音確實是熟悉的。可從記憶里搜索對上這副嗓子的面容時,又全部模糊成了一片,於是連帶著聲音的記憶,都加了不確定。
「聲音,在哪裡聽過……是誰呢。」程英嚶念念有詞,連日絞盡腦汁,想得她太陽穴發痛,
雖有時也怪自己,滄海桑田故非昨,又何必為了一點點熟悉,就一定要弄個水落石出,可當她一旦這麼想,心裡又像缺了塊什麼,找不著東南西北。
她突然有點理解,趙熙行所謂的不痛快了。
身子往往比記憶更誠實。她身體的反應,已經告訴了她,她認識他。
而且,她很想再見到他。
都說天命弄人,世間羈絆難斷,程英嚶覺得,老天爺有時很歡喜捉弄她,比如她拐過一道垂花門,就見得那輛青綢馬車駛了出來。
她愣在原地。記憶還沒對上號,身子就已經挪不動腳了。
豆喜卻是識車的。撲通一聲跪下,合著宮道里刷刷跪倒兩排的宮人,聲勢震天的高呼:「見過家主!」
就剩程英嚶一個人杵著。
那輛馬車在眾人前停下,裡面輕輕一句:「都起來吧。天子腳下,我亦為臣,諸位不必行此大禮。」
豆喜等人這才起來。偷偷的拉了拉程英嚶衣角,臉燒得激動:「二姑娘,問聲安啊!大人物!京城人見不了幾回的!」
程英嚶狐疑:「豆喜,面聖也沒見得你這熱情勁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