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春色年年如舊
結束林雪兒的越洋電話。
我呆坐在辦公室里,半天沒回過神,心情抑鬱。
「別離滋味濃於酒,著人瘦,此情不及牆東柳。」
一份離別,兩處閑愁。
如今看來,愁的一直是自己而已。
想了半天,我逐漸明白,對林雪兒的情感,也許開始就錯了吧?
幾年前,我在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過去卑微的過往,心生憐憫,繼而不斷深入交往,看著如此上進的她,不免惺惺相惜,最後不能自拔。
她從高中時代開始就有了自己的理想,並為之謀划、付出、奮鬥,回頭看來,我僅僅是她實現理想的一個工具而已?
她愛我嗎?
她的確說過。
可是她過去的肯定答覆,值得我重新審視。
今天這樣的結局,說明了她過去對我的愛,又何嘗不是一個謊言?
想到這些,一時間,我有些心思澎湃,不能自已。
然而,我又逐漸冷靜下來。
如此評價我們過去的交往,是我的心思過於消極,把她看得太過現實了吧?
我閉門反思,不知不覺,已經天色漸晚,夜色悄然降臨。
公司里早已人去樓空。
我下樓,發動車子,想著自己孤燈寡人,甚至連住處也不願意回去了。
坐在車裡,竟然半天想不出去哪裡。
大志結婚了,要陪新婚妻子,不能跑去他家裡,給他和藍紅兒當燈泡。
蘭姑的會所?昨天剛去過,今天再去,去太勤了也有些不妥。
其他朋友那裡?剛好下班時間,人家都在家裡陪家人,我也不能添亂。
看來我剛從國外回來,大志對我說的那段話,我真的要認真的重新思考。
自己也老大不小了,是時候找個合適的人組個家庭了。
然而,自己的另一半又在哪裡呢?
我想起大志反覆和我念叨的觀點。
「這年頭,哪裡還有所謂的愛情?」
在北京,如此快節奏的生活,也許真的如他所說,快餐式的婚姻才是愛情的唯一出路吧?
北京如此之大,自己的房產住所有幾處,竟然哪裡都不是自己想去的地方。
我愣在車裡半天,最終決定先去經常與大志一起光顧的小酒館吃東西。
小酒館還是和往常一樣安安靜靜。
我坐下來,點了兩個菜,吃到嘴裡的東西,也沒有了以往的感覺,如同嚼臘一般,毫無滋味,胃口很不佳。
老闆走過來,坐在我對面。
「年輕人,有心事?」,他扶了扶眼鏡,關切的問道。
「喔,其實也沒什麼大事。」,我含含糊糊的應道。
老闆沒說什麼,自顧站起身,不一會兒,從裡面帶了一壺酒過來。
他再次坐到我的對面。
「我記得你,你和大志經常來我這裡吃飯,你叫大國對不對?」
我點了點頭。
「大國先生,一會兒沒什麼事吧?」
我猶豫了一下,回答道:「是沒什麼大事。」
看架勢,老闆拎著酒壺問我這個問題,如果得到肯定答覆,老頭估計是要拉著我喝酒了。
果然,他舉起手裡的壺。
「小夥子,今天店裡不忙,你又是常客,我看你有點不在狀態,就冒昧的叨擾一下。」
「咱老哥倆喝一杯,如何?」
他微笑著看著我。
盛情難卻,反正我也正無聊,有個酒友也是好事。
我點了點頭表示感謝。
老頭見我同意了,立刻來了興緻。
「老弟,你今兒算來著了。」
「我的酒是存了二十年的老酒了,我平時都捨不得喝。」
他嘿嘿的笑了一聲,露出兩排被烤煙熏得如炭一樣黑的牙齒。
「有好酒,就要配好的故事,我有好酒,剛才看你心情不佳,用我的好酒換你一個故事好不好?」
我微笑著搖了搖頭,表示我自己沒有什麼故事。
老闆倒上兩杯酒,一杯放到我面前,端起自己面前的另一杯,仰頭一飲而盡。
「好酒!」,他皺了一下眉頭,隨即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來。
「年輕人,今天我就給你一個意外驚喜,好酒和好故事,小店都一併奉上,如何?」
老人眯起眼睛,盯著我的眼睛。
剛剛喝完的酒,看起來應該很烈,他的兩腮泛起一抹紅暈。
「好啊,老哥,多謝了。」
我拿起酒杯,還沒到嘴邊,一股清冽的酒香撲面而來。
「先謝謝您的酒。」,我也學他的樣子,一飲而盡。
酒水順著咽喉下去,如同一條火線直奔五臟六腑。
「好酒。」
果然不出所料,酒很烈。
一杯酒下肚,我竟然醉意微酣,感覺暈暈的,頭腦卻意外的非常清晰。
老闆隨即端起壺,再次倒滿酒。
然後,又習慣的眯起眼睛,開始了他的故事敘述。
「我啊,其實也是老北漂,剛來北京的時候,只有二十齣頭。」
他端起酒,再飲一杯,似乎思緒也回到了幾十年前。
「那時候,我在北京一無所有,又沒學歷,白天靠在市場給人家裝貨卸貨為生,完全靠自己的力氣討活路。晚上沒地去,就住在橋底下的涵洞里。」
「這種生活,我足足過了三年。」
「三年。」
他伸出三個指頭比劃了一下,似乎也要把不堪回首的艱辛一併揮手忘掉。
「我剛來北京,也是什麼都沒有,住了幾年地下室。」,我笑著說道,看來我和老人家有共同話題了,開始同樣都是一無所有。
「就是這種苦日子,也沒有讓我放棄對一切美好的追求。我偷偷的愛上了市場上的一個小餐館的服務員。」
「我年輕,身強力壯,又干體力活,吃的當然就多,那家小餐館,飯菜價格便宜,是我這類人常去的場所。」
老人想起了自己的初戀情人,臉上紅光滿面,洋溢著一種閃光的溫情。
「我吃的多,賺的少,每次都吃不飽,去的久了,服務員漸漸的對我熟了,會私下裡給我點的飯菜加點量,或者把別人吃剩下的飯菜,刻意的留給我。」
老人的話,讓我想起了阿紅在黃樓期間對我的接濟,突然胸口像被什麼堵住了一般,悶得發慌。
我端起面前的酒,再次一飲而盡。
「她長得很美。」,老闆呢喃一樣自顧說道。
「她對我的別樣關照,我心裡明白,她其實也應該喜歡我,可是我一個大男人,居無定所,現實讓我實在沒勇氣開口對她表白,我一頂天立地的大男人,總不能為了一己私利,帶著心愛的女人去住橋洞吧?」
老人說完,難過的低下頭,老花鏡后隱藏的乾枯的眼睛泛起了一汪亮色。
他的經歷,我感同身受。
「後來呢?」,我心像被什麼東西揪住一般。
「後來?」,老闆嘆了口氣。
「我們那個時代,和你們不一樣啊,老弟,我們當時都太單純了,哪裡比得上你們這些年輕人?網路大時代,住橋洞的人也敢和住別墅的人約會?」,說罷,他搖了搖頭,苦笑了一下。
「我喜歡她,她也喜歡我,可是我們最後連手都沒牽一下。」,老人再次嘆了口氣,似乎哀嘆自己最好的年華里生不逢時。
「後來,為響應首都建設,大市場拆遷,我是第一批被趕出那個區域的外來人。」
「為了生計,我又跑到別的市場找活,但是時不時也會坐車走幾十公里,去光顧那家小店吃東西,為的就是見她一面。」
他的話讓我想起了自己愛戀丁玲的時候,常常找借口製造各種邂逅,唯一的區別,是人家是相互傾慕,而我是剃頭挑子一頭熱罷了。
我仔細傾聽他接下來的故事。
「我有了工作了動力,和盼頭,自己拚命工作賺錢,終於能夠在北京租的起老弟你說的地下室了,在北京有了自己的窩了,我興沖沖的坐車回到市場去找她,打算向她表白。」
我屏住呼吸,希望老人如願以償。
「你猜怎樣?」,他摘下花鏡,擦了一下眼睛。
我沒有勇氣回答他,是喜劇還是悲劇,我一個聽眾無權決定。
他搖了搖頭。
表情很無奈,也很痛苦。
「我趕到老市場,那裡已經面目全非,僅僅幾天沒去,不光是市場拆完了,周邊的配套也拆了,女孩幹活的小店也拆的乾乾淨淨,那裡已經完全物是人非了。」
老人頓了頓。
「我那天什麼都沒幹,獃獃的坐在那裡,看著拆遷工人清理現場,那時候,通訊方式還很落後,不像現在,又是手機又是電腦的,你看老哥多傻,我竟然女孩的什麼聯繫方式都沒留下!」
「我有多蠢?我盡然把自己喜歡的女人給弄丟了!」
老人說罷,情緒有些異常,他站起身,似乎坐著的身姿壓抑了他的情感。
我的情緒被他深深感染,是啊,世事無常,誰又知道,下一秒你會丟掉什麼珍貴的東西呢?
我現在有點知道小店的由來了,也知道為何歷經這麼多年,小店的布局都未曾改變了。
知道這些,我心緒越發難過,端起酒杯,再飲的時候,烈酒也變得如白水一樣淡然無味。
「她後來再也沒回到這個地方嗎?」,我平復了一下心情,問他。
「那是很多年以後了。」
老闆重新坐下來,再飲一杯酒。
「我後來賺了錢,回到這裡,這兒就是當年市場小店的位置,我租個同樣大小的店面,按著印象中的布局,相同的裝飾,就是希望有一天,我苦苦尋覓的人也像我一樣,故地重遊。」
「時間過得快啊,一晃就又是幾十年。」,這次老人沒有忍住,亦或是烈酒的效力初步顯現威力,他的語音有些哽咽了。
「終於有一天,有個女人在一個年輕人的攙扶下,來到了我的小店。」
「那個人就是她啊,她老了,可是我依然記得她!」
老人握著酒壺的手微微顫抖,很顯然,此刻,他的情緒正如翻江倒海一般。
「她很激動,一進門就不停說,就是這裡,就是這裡了。」
老闆放下酒壺。再次站起身。
「其實她和我一樣,一直沒有放棄尋找,只是她沒有文化,又對北京不熟,一直沒有找到罷了。」
老人說罷,有些激動。
「店被拆遷后,她就回到了鄉下,後來嫁人生子,一直對北京這個地方念念不忘,直到被查出身患絕症,和兒子說出自己多年的心愿,在年輕人的幫助下,才找到了這個地方。」
「我如願以償了。」老人說罷,緊鎖的眉頭舒展開來。
「我這麼多年,一個人守著這個店,到最後還是見到了想見的人。」
「如今,她人走了,我在她最後的日子裡,能一直陪著她,也算沒有什麼遺憾了。」
老人如釋重負的嘆了口氣。
似乎了卻了一生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