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送別
城裡的人未必想出去,城外的人肯定想進去,官場上的事情大抵如此。
縣政府辦公室的門推開,一個滿臉帶著笑容的小夥子手裡拎著兩個暖瓶走進來。看見辦公室的幾個人都伏在自己的案頭上,看似忙碌的寫著什麼或看著什麼。他立刻收斂起臉上的笑容,將水壺放到門口的桌子上,一本正經的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下,拿起桌上放的幾份文件認真的看起來,至少表面是這樣。
過了一會兒,辦公室王(副)主任打開自己的抽屜,慢吞吞的拿出一盒茶葉,伸出手指在裡面捏了一小撮,放到自己那個時下比較流行的水晶杯里,然後站起身看了看周圍,踱著四方步向放著暖瓶的位置走去。
聽著水嘩嘩的響著由重到輕直至寂靜無聲,王(副)主任這才又踱著四方步走回來,將杯子放到自己的桌子上,看了一眼眾人,然後坐在椅子上打開蓋兒,搖著頭嘴裡吹著浮泛還沒有泡開的茶葉,小口小口的啜吸著。
又過了一會兒,一個人慢慢站起來,拿著早已放好茶葉的杯子(這個杯子屬於前段時間風靡一時的不鏽鋼保溫杯),追隨著王主任的足跡,四平八穩的向暖瓶邁進。
就這樣暖瓶跟前,放下再拿起一個又一個的杯子,每一個杯子的樣子也不盡相同。最後,一個空罐頭玻璃瓶放到了暖瓶前。一隻手拿起其中一個壺搖了搖放下,拿起另外一個壺搖了搖再放下。罐頭瓶的主人遲疑了一下,接著拿著兩個暖瓶走了出去。
辦公室里想起此起彼伏的吹氣聲,吸水聲以及吞咽聲。靠牆離著辦公室門最近位置的桌子空了下來,那個打水回來的年輕人不在了,兩個暖瓶原來的位置上,很醒目的擺著一個空空的罐頭瓶。
王(副)主任向放著暖瓶的位置看了一眼,將手裡的杯子放到了桌子上,晶瑩剔透的材質將內部的情況很好的反映出來,杯底只留下了幾片濕撘搭的茶葉,無精打採的斜靠在杯壁上,靜靜等待著下一次在水中,舒展自己身姿機會的到來。
「小關你又來打水啊!你們辦公室里的人可是夠能喝的,才這麼一陣的功夫,兩暖瓶水全沒了。照這麼這麼喝下去,茶爐每天燒炭都燒不起。」看門房,管燒水,打掃衛生,打更下夜數職兼於一身的「重要」人物張老漢,笑著看著剛才的年輕人說道。
小關憨憨的笑了笑,「張大爺,今天食堂的早飯可能有點咸了,這不人們都拿水來稀釋稀釋。」
「好小子,你竟然敢說食堂的飯不好吃,趕明我就告訴朱師傅,姓關的小子說你壞話,背後逢人就說你的手藝實在差勁得很,跟豬食沒什麼兩樣。」儘管張老漢說的是實情,可是他用皮裡陽秋的說法,將自己的意思潛藏在這番話語里。而且裝出一副你小子死定了的樣子看著小關。
「別,別,張大爺我可不是那個意思,您千萬不要誤會。」小關的臉紅了,連忙擺著手說道。
「呵呵,瞧你這著急的樣。」張老漢哈哈的笑起來,彷彿完成了一件很值得自傲的事情,「小關,這點小事你都承受不起,我看你要想在這個大院里出頭很難啊!」張老漢眯起眼睛意味深長的看著我們的主人公關長青。
「張大爺,我的水打好了,您慢慢忙。」關長青拿著暖瓶打了招呼就要往出走。
「小關今天晚上我讓你大娘炒幾個菜,你到這來陪我喝上幾盅,我給你說道說道這個大院里的事聽見沒有。」張老漢在他的背後緩緩地說道。
關長青遲疑了一下點點頭,向屋外走去。
張老漢看著他的背影笑了。
關長青是今年剛分配到縣政府的大學生,才走上工作崗位不長時間,在這個大院里屬於不折不扣的小字輩。按照機關里的說法,還是一個乳臭味干毛還沒張全的毛頭小子,儘管今年他已經二十三歲。
他畢業於師範院校,按照分配原則只能拿起教鞭粉筆站在三尺講台,老老實實當他的「孩子王」。誰知道可能是因為他家祖墳風水好,沒有任何關係的他,陰差陽錯的配分配到縣政府上班,這不能不說天上掉餡餅,正好砸在他的頭上。
當關長青將這件事情親口告訴他老子的時候,老關同志先愣了半天,接著眼睛直勾勾的看著他好半天。看到自己老子這幅摸樣,著實嚇了他一跳。心中暗自猜測,莫不是因為這件事情,把他老人家高興的痰迷了心?
關長青中文系畢業,所以博覽群書尤其對古典很有一番造詣。腦海里立馬想起《儒林外史》中的那個范進貌似和自家老子的病症似乎一樣。可是人家有個做屠夫的好丈人,一巴掌下去立竿見影。可自己的姥爺早已經入土為安,就算現在把他從土裡刨出來也未必管用,因為這老漢賣了一輩子豆腐,哪有張屠戶般孔武有力。
看著自家老子這副樣子心裡實在著急。要不自己親自上手?老子打兒子天經地義,兒子打老子那可是有悖人理倫常,搞不好會挨雷劈的。這可怎麼辦?難道就任其發展下去?一想到書里描寫范進發瘋后的樣子,就感覺到背後直冒冷汗。莎翁曾經說過,生存抑或死亡,這是一個問題。現在關長青打或不打,更是一個天大的難題,心裡實在沒個計較處。
就在這個時候,還沒等他做出最後艱難的決定,老關同志先下手為強,一把抓住他的手,攥得死死的,不由分手就拉著他向外走。壞了,老爺子瘋勁兒上來了。心裡嘀咕著身不由己,跟著自己老子的腳步,一路小跑向村外趕去。
到了地界老關同志這才鬆開手,直挺挺的跪在自家祖墳跟前,神情恭敬帶著一臉的激動連連磕了好幾個響頭,這站起身來。感覺到猶自不滿足,又監督著關長青磕了幾個響頭,這才心滿意足的將他從地上拉起來。
眼神里充滿愛憐的拍了拍兒子膝頭上的浮土,用顫抖的聲音說道,「娃兒,咱們家的祖墳可是有講究的,當年是你太爺爺的太爺爺,用三袋精白面請城裡的風水先生看下來的這片墳地。當時就說咱們家這片地風水好,將來要出縣長。事情過了這麼多年,我看這話要應在你身上了。你可要給爹爭口氣,咱們老關家光宗耀祖可全靠你了。」
聽完自家老子的肺腑之言,想著幾代人一直沒有實現的夢想,此刻全部壓在自己的肩頭上,沉甸甸的感覺很有些五指山的意思。關長青覺得雙腿有些發軟,差點又直挺挺的跪在墳頭上,如果他真的這樣做,少不得老關同志彎下腰又得慈愛的給他拍一回膝上的浮土。俺爹的腰不太好,彎來彎去再閃上一下,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在這個信念的支持下,關長青邁著機械的步伐跟著父親向村裡走去。
還沒有回村,老關同志高興的就像剛下完蛋的老母雞,逢人便講四處炫耀這件事情,沒一會的功夫,還沒有巴掌大的村子里,下至剛會走上至九十九的村民,全都知道關長青要到縣政府上班的消息。
老關同志覺得這樣做還有些不太過癮,在自己院子里擺起了流水席,將全村有頭有臉的人物以及七大姑八大姨的親戚,全部請到家裡連吃了三天,他自己也連醉了三天,而且平生第一次和村長論起了兄弟。到了第四天早上,依舊精神抖擻的將兒子送上開往縣城的汽車。
臨走拉著兒子的手語重心長地說道,「長青,咱們祖祖輩輩都在土裡刨食,屬於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莊稼漢,而今你到縣政府上班,咱們老關家你可算是蠍子拉屎毒(獨)一份。去了一定好好乾,千萬不能丟咱們老關家的臉。好歹咱也算山西解州關家的一系旁支。」為了給關長青打氣,老關同志將自己赫赫有名的老祖宗抬出來,給兒子壯膽送行。
關長青看著父親那張歲月風霜留下深深烙印的臉,心中感到一陣陣的酸楚,狠狠的點了點頭。老關同志笑了,笑得很開心,滿臉的皺紋彷彿一下子全都舒展開來,臉上泛起了激動的紅光,又好像回到了十。
從懷裡掏出一個布包,從沒有遮嚴實的縫隙中可以看出來,是一顆顆煮熟的雞蛋。「娃兒,爹怕這些雞蛋放在外面涼了,所以一直放到懷裡捂著,待會上車你趁熱吃了它。」
關長青接過雞蛋,感覺到還有些燙手。可想而知那些雞蛋剛才是怎樣的溫度。
「爹!」長青的眼圈紅了,聲音有些哽咽他還想說什麼,但是司機拉開嗓門已經在催促著人們上路。父親用那雙骨節大大又有些乾枯的手,將他推進車門。
車門關住了,長青探出車窗拚命地向父親招手,老關同志一臉沉靜看著遠去的兒子伸出那雙大手,緩緩的揮舞著。遠了,看不見了,視線里的黑點漸漸消失在汽車尾部揚起的灰裡面。慢慢的坐到座位上,手裡摸著還帶著父親的體溫的雞蛋,感覺到一股熱流從小腹升起,穿過五臟六腑,直竄喉頭,最後在眼睛里找到宣洩的地方,辣的淚水滴落在那個父愛如山的布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