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不渡(一)
既零在個不知名的小鎮上白吃白喝了五日,才等著結賬的人過來。靠在小客棧窗邊喝的醉醺醺的,見了洛雲川來,身子一軟,不顧形象的倒進人懷裡,附上肩頭狠狠咬了口才覺著舒心。分明是自個兒拋下人跑了,還敢埋怨句「怎來的這般慢」,呼吸間帶有微微的苦澀,是絕嶺特有的橘子酒的清香。
雖說當時洛雲川給既零解了封印,卻是留了一手,既零自然也知道他不會輕易就放了自個兒的,可這性子一上來,還是將洛雲川給麻翻了,獨自一人跑了大半日,等著靈力用的差不多了,便挑了處順眼的鎮子住了下來,拿了洛雲川贈的赤玉蚌珠做壓,要遍了店家美酒菜肴,慢慢悠悠等著洛雲川找上來。
洛雲川找了店家將那紅珠子換回來,重新系在了既零頸間,手指撥開那垂落的髮絲,還有那近在咫尺間染了緋色的臉頰,眸色漸沉,只覺得渾身燥熱的緊,趕緊把人安頓好了,推開窗子透口氣,便見對面山上橘樹青黃,氳的整個鎮子上皆是微苦的清新。
等既零醒了酒已是日漸昏黃,口裡乾渴,便恰好了一瓣剝好了的橘子遞到嘴邊,既零就著張口吃了,將那剩下的橘子奪了來,又不是沒手沒腳,才不用他洛雲川喂。
絕嶺山川遍布,重巒疊嶂雲霞,既零是個憊懶的,早起的朝陽見不著,落日晚霞亦是絕美,在客棧窩了幾日,骨頭架子都鬆散了,出來走動走動,夜市上拿幾個順眼的瓜果,到處山林,果子總是不錯的。
瞧著人心情好了,洛雲川摘了串糖葫蘆遞過去,道:「尋人也不是一日之功,師父既然到了絕嶺,可願陪徒兒去個地方,那處似有厲鬼作祟,魔界善驅鬼渡魂的不多,絕嶺派了人來求助,師父菩薩心腸,不如去瞧瞧?」
雖說直接把人帶過去也可,畢竟既零不過尋人,沒個目的,可若是教她發現了又是他有意引過去的,又得鬧脾氣了。這人吃軟不吃硬,洛雲川早就是拿捏准了的。
「魔族之人,本座為何要管?」既零接過糖葫蘆吃著,說話依舊不留情面,「何況本座一身術法被封,去了聽你如何用我君羽的渡魂曲殺鬼嗎。」
這是還在氣洛雲川封了她的妖力呢。
那還能怎麼辦,洛雲川苦下一張臉賣慘:「師父也知道徒兒渡魂曲學的差,可尊上覺著徒兒在仙門習過渡魂,非得派徒兒過去相助,這萬一辦不好了,丟的不也是叢雲峰的臉面嘛。」
既零轉了身,面無表情的吐了洛雲川三粒兒山楂核兒。
這便是有門道了。
洛雲川繼續循循善誘:「況且姬師伯善渡魂,若聞說有冤魂作祟,說不準也過去瞧瞧呢。」
這話說的不差。若論起菩薩心腸,她家姬大師兄當仁不讓,聽聞何處受了難,不論仙凡妖魔,總要去管點閑事的。她出來這幾日雖未打聽到姬行止下落,卻也聽聞近日絕嶺出了個邪魔,身長數丈,周身黑霧繚繞,夜裡敲門入戶,屠了好幾戶人家。聽著描述像是陰鬼為禍,便想著去瞧一瞧的,保不準就遇著姬行止了。可這事兒洛雲川一提出來,她就覺著虧得慌了。
見人又不言語了,洛雲川稍向前半步,貼在既零身後,既零放皺了眉,洛雲川便自袖裡乾坤中取出了只青蓮小燈,蓮瓣薄如蟬翼,蓮心處一顆靈石散發著柔和的光暈,挑燈的桿上刻著卷草紋,小小一盞燈精巧的緊,瞧得出來不是凡物。
「特意給師父做的。」洛雲川道。他瞧過既零的袖裡乾坤,這人懶得整理,角落裡還擱著兩盞青蓮燈,有一個早已泛黃破爛。
既零接了過去,端詳了會,她確實喜歡這小東西,不過……
既零挑了眉,側頭瞧他,那人早已比她高了半個腦袋,既零不習慣他靠的太近,卻又不願退步。
「這便想賄賂本座了?」
洛雲川彎起眉眼,又掐了個訣,剎那間滿天煙花綻開。晚霞才隱,對面山上忽又亮起一盞盞橘燈,懸於樹間,昏黃暖人。
街上便也一下熱鬧了,人人都出來瞧這一場繁華,既零也看,看這漫天煙花,看這對岸燈火,看這人群熙攘,看這盛世人間,酒渦淺淺,似盛滿了絕嶺的橘子酒,微醺的恰好。
洛雲川卻只瞧她一人,視若珍寶。街上孩童笑鬧,他怕人推搡了既零,身前護著,分毫不離。
「昔日師父帶我入叢雲峰,一揮袖間滿山明燈,今日徒兒也為師父燃一城燈火,師父可還喜歡?」
「還成。」
煙火璀然,誰人不喜。
「師父可知……」
「你帶我瞧這煙花,不過是想與我說蒼梧之淵南北無甚差別罷了,」未及洛雲川講完,既零便打斷了,「本座且隨你去瞧下便是了。」
洛雲川看著既零,既零亦不躲不閃,回看著他。那人分明近在咫尺,眸里尚還映著光華,卻又透著絲縷清冷,拒人千里。
半晌,還是洛雲川合了眼眸,不提那半句未出口的真心,輕笑著一如往昔:「好。」
「只這煙花徒兒還是費了翻心血的,師父便陪徒兒看完可好?」怕她不願,連她回絕的話都回好了,「事情畢竟出在絕嶺,風眠魔尊已派了人調查,星河不便過多插手,何況據說那東西行蹤不定,我們還是等絕嶺音訊的好。」
既零這人,若是心軟起來,也是個分外沒骨氣的。這一城燈火她本就歡喜,洛雲川偏又最會裝出副乖巧模樣,她便就應了。只這小鎮熙攘她瞧了四五日,卻想去對面山上瞧瞧了。
洛雲川此時倒不願御劍了,環了既零腰肢,不待那人惱他,便已是騰空而起,留那地上眾人驚嘆。
等落了地,洛雲川也識趣的放了人下來,既零不好說什麼,憤憤然甩了袖子,卻見這樹梢間掛的不是燈籠,約莫是魔界特有的靈石,散發著暖人的光暈。魔界陰氣頗重,既零來此諸多不適,而今卻竟舒坦多了,想來是這靈石因由。在蒼梧之淵以北能聚陽氣之物想來價值不菲,洛雲川能布這滿山燈火,確是不小的手筆。
那便也方便了她行事。
洛雲川卻總時刻隨著,本就惱他方才抱她,冷下臉來,瞧也不瞧他:「雲公子這是怕本座逃了不成,不若干脆綁在身邊放心。」
洛雲川嘆了口氣,便靠了旁邊棵樹不跟了。這山林他四處瞧過,雖有幾個小精怪,卻也不會隨意傷人,便是出了什麼情況,他也趕得及。
那人林間穿梭,靈動如狐,也精靈如狐,眨眼間便離了視線。他倒真想將人綁在了身邊,可那人脾性,洛雲川搖搖頭,卻當真瞧不出哪裡像只蓮花妖。
忽然便聽到樹枝折斷,有鳥獸振翅之聲,洛雲川目光一凜,聞聲而動,玄劍出鞘,剎那霜寒。
卻被既零擋了下來。
粼波弓上古靈器,縱控者失了術法也能擋住一擊,弓身嗡鳴。既零被震退數步,虎口生疼。
紅色的小雞教洛雲川嚇著了,撲棱著翅膀片刻飛沒了影兒,留了一地紅色華羽。既零收了粼波,才不去管洛雲川的擔心,撿了幾根羽毛瞧著,恰好能給淺秋做個毽子。
「好好一隻小重明,硬讓你給嚇禿了。」
「師父怎的到哪兒都能遇見異獸。」洛雲川緊著向前,想去瞧下既零可有傷著,卻被躲了開,看她神色如常,想來是沒有大礙,便收了劍,頗有幾分無奈。
既零聽了這話挑了眉:「怎麼,你覺著是本座有意招惹異獸不成?」
「徒兒哪兒敢啊。」洛雲川扶額,叛了叢雲峰迴魔界后再見既零,這人脾氣可是越發大了,總是自個兒的不是,可不得小心翼翼陪著。
總也放心不下她那身子,雖說這般瞧著無礙,他那一劍卻是動了七成力的,縱有粼波擋著,她也是全無術法傍身的。自袖裡乾坤取了顆溫養人的珠子,可若說擔心她受傷,既零定是又要鬧脾氣了,琢磨著說辭呢,那人轉了頭瞧他,只得硬了頭皮道了句「天涼」。
既零輕哼了聲,顯然對著說法嗤之以鼻,卻是接過了珠子捧著,縱身一躍卧在了棵橘子樹上,合了眼眸不再搭理洛雲川。
見她倦了,洛雲川便也不再說話,靠在樹下靜靜看著那人,一夜風涼。
……
據絕嶺傳來的消息,那東西屠了絕嶺北邊整一個村落雞犬不留,而後南處行走,又是五戶人家遭殃。屍身皆負滿劍傷,卻無一處致命,是生生流血致死,何其殘忍。絕嶺派了人查了兩處,洛雲川與既零便也就近去了處村落。
不過是個普通村子,出了這等事情人人自危,見了有行腳人來,各個出戶參拜以求護佑。既零不喜這人聲嘈雜,獨自退了出去,這等場面洛雲川一人應對即可。
這村子里人還算明事理,出了此等凶事,迅速報與近處魔宗,將案發處存的尚算完好,魔修來后將屍身封存,置於水晶棺槨內,失了術法,一時間不腐不朽,既零尋著白欞處去,一間尋常院落內四具棺槨,山中歲月遲,李子方熟,落幾隻水晶棺上,有鳥兒無忌諱停駐了啄著,見有人來撲棱著躲了開。
既零瞧著屍身,自頸部腰腹手腕腳踝,各處血脈要處遍布劍痕,殘血凝固,可見那劍傷薄如蟬翼,卻狠辣之至。一家四口,上至八十老嫗,下至三歲小兒,無一留情。四具屍身上百劍傷,院內血痕仍在,草木牆壁卻無一痕迹,既零眉頭微蹙,那人當真是好劍法。
忽然肩上一沉,既零想也知道是誰來了,由著他蓋上了那披風。
「山高天涼,師父莫要凍著。」
「你真當我是肉體凡胎了不成?」洛雲川這等示好,她早已無所謂了,「這家裡還有旁人?」
「師父果真厲害。」洛雲川想是吃蜜長大的,時時都能彎著眉眼贊上句,「是還有個小兒的,七歲的男娃娃,自出事那日便不知何處去了,村中人未見著,魔修來尋過幾遍,也未果。」
既零輕哼了聲:「一群蠢笨的。」便就拂袖而去。
絕嶺敬風神,戶戶門前掛銀制風鈴,懸碎玉片子,寶鐸含風,響出天外,謂風神庇佑。值此夜上星河,蟲鳴稀落,聞風聲泠泠,確是清戚。既零打著哈欠,裹了身上披風,山中確實涼些。白日里她拉著洛雲川佯作離去,夜間再悄然回來,守株待兔。這戶人家出了此等凶事,無人敢踏入半分,這水晶棺槨上新落得李子尚在,卻不見髒亂,分明是有人打掃著。家裡人一夜間沒了,七歲幼子無端失蹤,想是被什麼人護在近處,既零便退了回來,直等著那娃娃上門。
七歲的小娃娃,果真毫無半分心機耐性,未到夜半,既零懶懶抬著眼皮,便見一小兒自牆上熟練越下,可是膽大。
洛雲川掐著隱身訣,那小兒自然瞧不見,跳下來后便蹲在了角落裡,一動不動瞧著院內棺槨,眼睛紅的像只兔子。
既零戳了洛雲川一下,卻見這人還是無動於衷,忽就見著了牆上坐著只舔爪子的貓兒,似是三條尾巴搖曳著,難怪那些個魔修尋了幾遍也未見著人影呢。
可她而今術法被封,也只得咬破了指尖,在洛雲川額見點一滴朱紅。她一雙眼眸向來清亮,勘破世間幻想萬千,向來沾點她的血也該是有作用的吧。
「是讙。」洛雲川瞧清了眼前一幕。三尾獨目的小貓兒,最善結界的異獸,成年的讙全力支開結界,方圓百里神鬼莫入,牆頭這隻舔爪子的看還是個半大崽子,撐個防護的結界,屏蔽界內音相氣息,連洛雲川都瞞得過,確實厲害的。
「這小東西不好對付。」洛雲川皺了眉。小傢伙雖然只會結界,可只要它不樂意,誰都難從它那兒搶人。
既零鎖眉,默了片刻,索性乾脆走了出去,不顧洛雲川的隱身訣,驟然一現身,嚇了那娃娃一跳,牆頭上貓兒立時躍下,巴掌大的小崽子,齜著牙炸了毛擋在前面,結界拒了既零,寸步不得相進。
既零蹲了身下來看著那娃娃,指尖習慣性劃過袖裡乾坤,想尋出些什麼,忘記是失了術法,喚不出來了。
手邊卻恰好一件石青色小襖,既零順手接了過來。她向來喜歡小孩子,連帶著小孩子的衣物玩意兒,見了總忍不住買幾件的,堆在袖裡乾坤里,帶回君羽逗新入門的娃娃。
「怎不去找村裡人,自己躲在林里,不怕的嗎?」這般小的孩子,一夜間親屬盡失,該有多難過啊。
那小孩子只縮在角落裡,眼睛紅的像兔子,尚蓄著淚閃著光,戒備的看著既零,不發一言。
「我們不是壞人,不過想問你幾句話。」對小孩子,既零總是有著出奇的耐心,「你不願說便不說,衣服我放這兒了,我乃仙門中人,若你無處可去了,捏碎這衣服上的吊墜,我可以帶你回去的。」
小娃娃卻依舊無動於衷。
「你也知道,有這小貓兒在,我們做不了什麼的,天涼了,添件衣。」既零嘆了口氣,終還是添了句,「便是沒了旁人,自己也該心疼下自己的。」
既零將那衣服疊好放下,正欲起身,卻不料這一句話,那小娃娃忽然便哭了起來,有讙的結界護著,既零聽不到響動,只見了那孩子淚水連成了線,身子一抽一抽的,兔子眼睛更是腫了。小讙想是尚不通人言的,不知發生了何事,見小孩子突然哭了,焦急著打著轉蹭著哄著,扭過頭齜著牙沖著既零哈氣。
不過是像尋常時那樣,鬧了點彆扭,賭氣跑去了山裡,讓爹娘急上一急,可這一別竟是陰陽兩分。
照舊是日墜山頭,便見了一個白衣男子,扶了個紅衣的姑娘,叩自家門扉。他躲在樹后,瞧不真切也聽不真切,只見娘親很快就合上了門,任那男子如何懇求也不開門。
他本還疑惑著,這村子還算是富庶,往日里來了遠道的行人,娘親總是熱心的迎人歇腳的,卻忽見那男子不再扣門了,周身漸散出黑氣。他一手扶著身旁女子,一手執劍,挑開門閂,那用劍的手揮的繚亂,劍光落血光起,殷紅如這山間晚霞。
他嚇得不敢出聲,小讙便在身旁一直護著,它太小了,張了結界也不過夠護他一人。直到那二人離去,他才倉惶出來。那院中遍地赤色,他的父親母親,尚還存著一息,那血從傷口處汩汩湧出,按也按不住。
他去向鄰人求助,那往日里最是親善的面孔,見了他滿身血污,便都冷著闔了院門。他跑遍了整個村子,一路跌撞,無一人相助。那他便眼見著他的父親母親,在他眼前逝去,仍不瞑目。
一村上百鄰人,不及一隻他偶爾投餵過幾條小魚的貓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