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心火
偌大的廣寒宮大殿里,此刻黑壓壓站滿了月宮的仙人,就連重傷未愈霓裳仙子也赫然在列,拖著病體勉力前來。
可以說,凡是有頭有臉、有名有姓的月宮諸仙,盡皆聚集在廣寒宮中,可見有大事發生。
上一次如此大規模的動員的時間,就月宮的老仙人都已經記不清,連齊天大聖大鬧天宮時,月宮也未曾如此緊張。
當然,大事雖然重要但並不複雜,少真道君此番召集月宮眾仙,其實就是為了應對月桂林被焚一事。
也是,月桂林這麼一燒,月宮可謂是受到了前所未有「重創」,不要說間接的損失,就是直接損失也是難以估量。
廣寒宮內一片肅穆沉靜,只有高懸的藍簾粉紗被風吹拂的沙沙聲,和月宮主管財貨的官吏——「少府」的彙報聲:
「啟稟道君,此次月桂林被焚,損失已經有了一個初步的統計——
「成體月桂樹,共有三千四百一十五株被焚毀,幼體難以計數;
「月見草,損失六萬畝;
「寒星花,損失七千四百餘盆;
「玄陰霜見雪,損失兩千八百二十柵;
「此外還有……」
隨著「少府」彙報的聲音回蕩於大殿,月宮眾仙越聽,臉上越是鐵青。比如吳剛,已然氣成了豬肝色,羞憤之情在臉上沉浮,溢於言表。
不過,吳剛只是喜怒形於色,太過直率,他並不是最憤恨的那個人。
最憤恨的,另有其人。
「夠了!」
太陰星君已經忍耐不住了,從首位出列抬手打斷「少府」的彙報,當即轉頭面向少真道君的方向,伏地叩首,悲戚道:
「道君……臣有罪!」
太陰星君身為九曜之一,不僅是坐鎮月宮的星君,更是月宮資歷最老的仙人,這裡的花花草草,男男女女,幾乎都是她看著長大的。
月宮是她的家,是她待了成千上萬年的地方,就連月桂樹也有小半是她親手種下,如今被焚,臉上雖是一臉堅毅,但心中已是心如刀絞。
如果太陰星君不被毗藍婆菩薩請走,也許月宮就不會遭此大難。
然而太陰星君如此鄭重其事請罪,少真道君,卻是一言不發。
少真以扶手作枕,仰卧在廣寒寶座上,一手放在眉間,一手無力地低垂,勾起的腳尖則令裙擺滑落少許,露出了白皙的小腿。
她的雙眸直勾勾望著高處微微擺動的藍簾粉紗。可她眼眸明明睜著,眼底卻空無一物,彷彿徹底放空了自己,任由太陰星君長跪不起,許久都沒有回應。
沒有一人敢打破此刻廣寒宮裡突兀的寂靜,月宮眾仙只覺得滿殿似乎燃起了冰藍的火焰——這冷徹的火焰里沒有絲毫溫度,有的只是絲絲壓抑而剋制的殺意。
這股火焰,全然來源於少真一人的「心火」,雖是幻覺,但眾仙置身其中,恍如真實,無不感同身受。
眾仙無一人敢抬頭,他們都知道,這股冰藍火焰,不是真火,勝似真火——那是少真道君的心中怒火。
在場所有玉仙加起來也無法承受。
也許是連日來善後的心力交瘁,又或許是急火攻心的身心俱累,太陰星君無法堅持住身形,頹然往旁邊一倒,半像是跪著,半似是癱坐,將頭深深埋在地上。
太陰星君的珠簪有些鬆動了,一頭秀髮稍顯凌亂,遮住了她的臉龐,也掩蓋了她一臉因悲戚而快要溢出的「傷痕」。
終於,少真動了,動口不動手的那種。
「除了星君,你們都退下。」
少真道君微弱的聲音並不大,卻像是一股電流在耳邊迸發,突然浮現在月宮諸仙的腦海中,清晰可聞。
眾仙面面相覷,但只是一個愣神,馬上醒轉過來,一個接著一個,低頭躬身退出大殿。
過不了多久,就只有少真道君和太陰星君兩人了。
「作為太陰星君,就要有太陰的樣子。」少真道君霍然長身而起,端坐於寶座,一臉寒霜。「往日里,你不是素以剛強著稱嗎?如今怎的哭哭啼啼的,一反往常?」
眾仙退去后,少真總算是顯露了一些情緒。
「臣不敢。」太陰星君不敢抬頭。
「你不是明裡暗裡反對我加入道門陣營去對抗靈山!這你都敢,你還有什麼不敢的?」少真道君冷笑著,「如今月桂林被焚,雖然沒有證據證明是誰做的,但想來想去,有動機且有這個實力的也不過那兩三人,想你看我鬧這麼大笑話,恐怕心裡都樂開花了吧。」
少真道君夾槍帶棒地諷刺太陰星君,但太陰星君咬著銀牙,緊閉牙關,完全沒有辯解的意思。
一方面,她自己擅離月宮,而且還是和毗藍婆菩薩私自會面,於公於私,均是難辭其咎;
另一方面,則是太陰星君,的確心有怨恨,怨恨少真要攪入西遊這個大漩渦中,還要拖累月宮。
所謂「國小而不處卑,力少而不畏強,無禮而侮大鄰,貪愎而拙交者,可亡也。」
按照太陰星君自己的想法,無論是道門也好,還是釋教也罷,月宮力小德薄,理應明哲保身,袖身旁觀才對。
她認為,妥協退讓,才是月宮的唯一出路。
即便一定要站隊,那也不應該一意孤行投向道門,這相當於要帶月宮走入死路啊!
是以,她壓根不贊同少真道君一股腦投向道門的主張!
少真道君倒好,整日只顧自己瀟洒,時不時四處惹禍。
她素來敬重少真道君,這些大逆不道的話深深藏在心底,她甚至恐懼思考這些問題。
對於太陰星君而言,月桂林被焚固然令她悲憤交加,但心底深處也有一點細微的顫動——如果月桂林被焚能讓少真道君審時度勢,重新考慮月宮的立場,也許會是不幸中的萬幸。
一邊是妥協以苟全性命於亂世,一邊是作為月宮擎天玉柱的少真道君。
太陰星君深深低下了頭,臉上神色變幻莫測。
「我反對,」掙扎了許久,她終於下定了決心,抬頭直視寶座上的少真,「但道君的願望,就是我的命令。」
太陰星君臉上浮現出一絲似有若無的倔強,她是反對投向道門沒錯,但她絕不會背叛月宮。
少真看著太陰星君發亮的眼睛,臉上的寒霜漸漸融化。
月桂林被焚的後遺症已經漸漸顯現了,月宮將要爆發經濟危機,少真心知月宮到了極其艱難的時刻。
但她縱然戰力滔天,卻於經世濟「仙」的治理之術上,一無所長。
少真身為月宮之主,重擔在身,已經隱隱約約看到了月宮山窮水盡的未來。
如今能在這種至暗的時刻突然發覺身旁還有知己,這種感覺勝過無數的歡樂。
少真道君突然走下玉階,站到太陰星君面前,用食指輕輕勾起太陰星君堅毅的下巴,仔細端詳著。
太陰星君似乎被少真道君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到了,不敢稍動。恍然間,她感覺到自己正在面對著高山的仰視,也似乎找回了年少時小女兒的心悸感覺,再也不是殺伐果決的太陰星君。
少真道君不舍地摩挲著她硬朗的下顎輪廓,突地展顏一笑:
「太陰,你曾是德才超群的月宮之主,在被我取走尊位后,依舊無怨無悔地輔佐於我,鞠躬盡瘁,殫心竭慮。反觀我少真,卻當了甩手掌柜,是我少真對你不住。
「現在,就讓我為月宮出一分力吧!」
太陰星君眼露茫然,不解其意,正在恍惚間,就見到少真道君將月宮印璽,放在了自己的掌心當中。
「我不在的日子裡,就由你守護好月宮了。」
說罷,少真道君一把攝過廣寒寶座旁懸挂的紫色妖刀,大步朝門外邁去。
「道君將月宮大權交還給自己,難道?」
太陰星君突然驚覺,想到一種可能。
「不!道君!不要去!」
太陰星君疾呼出聲,癱在地上的她來不及站起,潔凈的湛藍色星月夜法袍像一塊抹布一樣在地上拖著,朝著少真離去的方向奮力爬去,連聲呼喊。
然而少真道君越走越快,越走越遠,以她的修為豈會讓太陰追上?
「也許我還會回來——」
少真道君在最終要離開的時候,朗聲大笑著。
語落,少真道君飄然而去,在轉角處消失了。偌大的廣寒宮裡只有從未哭過一次的太陰星君,低頭的囁泣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