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心如荒顏
紫蘇又在渾渾噩噩的夢中看見了師父。
目之所及皆是晦暗。
光線彷彿都被頭頂沉甸甸的天色吸收掉了一般,唯見不遠處長身玉立的雪影在蒼茫模糊的天地間煥發著淺淡的白光。
她邁腳朝那雪白形影跑過去,他明明是那麼站著,她甚至還能夠感覺得到師父眉目間淡淡的溫柔笑意,可是怎麼都跑不到他的身邊。
紫蘇在蒼茫的天地間跌跌撞撞地麻木奔跑著,捧在手上的一顆心不知摔到地上多少次,卻始終都不能夠捧到他的面前。
「蘇兒,日後我沒有你這個徒弟,我也不會再見你。」
那天夜裡,月亮大如圓盤,散發著溫潤朦朧的光芒。
站在月下的師父面無表情,一字一句地吐出那些字眼恍如冰棱。狠狠扎入她腦中,刺入骨髓,麻木凍傷她全身的關節,往後一生都難以痊癒。
懵懂溫熱的心還在自己手上,卻已經絕望得無處安放。
她狼狽無助地跪在山谷外,被廢掉了武功的她恍若沒有靈魂的屍體,只能空洞地看著月下那道身影毫無留戀地離開。
胸膛里空空蕩蕩的,巨大的冰冷和疼痛常年折磨著她。
「紫蘇......蘇姑娘......」
有隱隱約約的聲音好像從遙遠的天際傳來,熟悉的清潤嗓音,珠玉相擊般美好動聽。
空洞的心房猛地抽搐了一下,她慌忙睜開了眼睛。
眼前白蒙蒙一片,四周光影浮動,只看見面前有人影模糊晃動。
但是她很清晰地聽見了那道熟悉的聲音變得更加激動了:「蘇姑娘......蘇姑娘你還好嗎?」
熟悉的嗓音,帶著不熟悉的輕顫,小心翼翼地恍若一個還沒來得及醒來的夢境。
紫蘇朝那聲音伸出了手,蒼白乾裂的嘴唇輕輕囁嚅了幾下。
「你回來了......」
恍惚回到多年前,師父在黑暗中輕輕地握住她的手,坐在床邊溫柔地告訴她不要害怕。
冰冷的指尖觸上白錦的臉龐之時,他仍舊是怔愣著,看見那雙剛剛從昏迷中醒來的雙眸,他覺得心尖彷彿被捏了一下。
一種帶著刺痛的心悸感蔓延了開來。
視線隨著意識的恢復而清晰,她漸漸看清了床邊人的臉龐。
「原來……」不是師父啊……
白錦怔怔望著床上女子空洞得幾近深邃的眼眸,眸光里彷彿承載了千萬年的悲歡,沉重得只是這麼看著他他都覺得心裡沉甸甸的。
紫蘇唇輕抿,嘴角輕輕牽出了一抹淺淡的笑:「你怎麼起來了?」
她的聲音溫柔得好像還沒有睡醒,但是她聽見了自己心裡雜草瘋長的聲音。
說著,她停留在他臉頰旁的手移到他的手腕上,食中兩指輕輕壓住。
忽然有冰涼的液體滴落到了她的手背上,紫蘇詫異抬眸。
晨光中,少年拘謹地坐在床邊,身形孱弱得好像下一刻就能夠在春日寒涼朝陽之中融化了去。
清潤嗓音滿含愧疚與慌亂:「對不起......對不起紫蘇姑娘,都是下奴不好,連累你至此......」
白錦醒過來之後,得知紫蘇為了給他醫治,不顧傷痛在身給他治療了整整一宿。如今失血過多昏迷過去都還沒有醒過來,他聽後顧不得李家姐弟的阻攔,執意掙紮起身來到了她房中守著。
看見她面容蒼白地躺在床上之時,白錦一顆心又痛又熱。
「對不起……是下奴連累了你。」
他何德何能,能夠讓她如此相待......
紫蘇低眸凝視著手背上晶瑩的淚水,低啞地笑:「我若不願,無人能夠連累我。」
白錦渾身一僵,怔怔地抬起頭來,漆黑的雙眸噙滿了淚水,變得霧蒙蒙的,也因此而顯得無比清涼透澈。
「白錦,這是我自願的。」
紫蘇一手捂著仍舊隱隱作痛的肩膀從床上坐起身來,白錦慌忙伸手去扶她。噙在眼眶中的淚無意識地被震落,他又慌張地別開臉伸手抹掉。
她伸手將白錦拉到床上躺好,他整個過程都低著頭,乖順地配合她的動作,或者應該說是忘記了現如今該躺在這張床上的人並不是他。
「好好休息吧,你之前激發了內力,使得劇毒攻心內傷加重,不應該下床走動。」
想到昏迷之前的可怕痛苦,白錦抿緊了唇:「紫蘇姑娘,若下次我還會出現像昨日的狀況,你直接將下奴打昏好么?下奴怕......還會像之前一樣,無法控制自己而誤傷了你。」
他躺在床上,濕漉漉的眼眸是顫抖的,可害怕的卻不是昨天他所遭受的痛苦。
「我肩上的傷是自己不小心跌倒造成的,不怪你。」
「紫蘇姑娘,下奴不值得你這樣......為了下奴,你連自己的身體都不顧了嗎?」
想起她不顧性命為他擋那把飛來的柴刀,直到現在白錦心裡都還有一陣陣冰冷的后怕。
他甚至慶幸自己被封印的武功在那個時刻被激發了出來,不然他永遠都原諒不了自己。
紫蘇站在窗邊,披散的烏髮襯得她的臉清癯蒼白。她眉目低垂,靜靜地望著他。
「我剛剛說過,這是我自願的,沒有什麼值不值得。」
躺在床上的白錦嘴唇顫抖了幾下,最終什麼話都沒有說得出來,驚慌失措地別過了臉,將半邊臉上猙獰的傷疤深深埋入枕中。
「下奴此生做牛做馬,都無法報答紫蘇姑娘的恩情......」
紫蘇細心地給他掖好被子,蒼白的臉上是一貫的冷清,但是低低的聲音卻溫柔得好像還在夢中。
「這些日後再說,你現在需要的是好好養傷。」
她轉身欲走,衣袖卻被人輕輕拉住。
回身見白錦雙眸中依舊水霧氤氳,卻一眨不眨地凝視著她,透過水霧她甚至可以看見下面涌動著的情感。
他清潤的聲音有輕微的鼻音:「你也受著傷,也需要好好休息。」
紫蘇伸手輕輕拭掉他眼角珠淚,點了點頭:「嗯,放心吧我的傷不礙事,很快就會好。」
轉身出去關門的那一瞬間,她彷彿看見了自己滿心的雜草,頹敗卻又瘋狂滋長。
這個卑鄙的溫柔,已經成功了。
她嘴角淡若煙雲的笑意斂下,面上恢復了往日的空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