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如果
董如慢騰騰地走了過去,但卻站得很遠,離他好幾步路的時候便是行了一禮。
蘇流鈺卻是沒說話,也沒看她,迎著風淡淡望著下方的人群,眼裡倒映著絢爛繽紛的煙火,人卻有些寂寥。
寂寥?
董如心裡也不知怎麼,就想起了這個詞,但卻不知道要說什麼,而他看起來好像也不想說話的樣子,便也只得很是尷尬地站在原地,臉蛋微紅,雙手絞在一起有些躊躇。
......兩個人靜了很長時間。
蘇流鈺忽然淡淡而笑,那種方才還在他身上看到的寂寥被這一笑,立刻就隱去了,他又恢復了如水一般,輕舒淺淡的模樣,柔柔轉過頭來望著董如半晌,嘴角噙著一絲笑意,卻是淡淡問了她一句話。
「是不是也覺得在這裡很孤獨......」
董如愣怔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意思,澄澈的大眼眨了眨,卻是不禁轉過了頭去望著四周。
這個地方是整個皇城最高的城樓,往下看去,底下的人們看得一清二楚,他們臉上的笑意;小孩子嘻嘻哈哈玩鬧的場面;攤主們吆喝叫賣的聲音;還有那滿臉的幸福與喜悅,在這個寂靜又空曠的地方像一幕被放大的迷濛夢境,而這夢境不屬於這個地方,卻像是來自遙遠天際的另一個世界,好像鴻溝,將這個地方和下面隔開了。
而蘇流鈺就這樣淡淡看著,像是和這個空寂的世界融為一體的外來人,以陌生又冷淡的目光望著下面的人們,像看一出熱鬧卻又無聲的啞劇,只有給別人看才光鮮。
「蘇流淵今日去世了,皇上卻讓我在這裡替他守著他的百姓。」蘇流鈺淡笑著說道,神情絲毫沒有任何悲痛,只是淡淡看著下方的人們,歡天喜地的景象在他眼睛里卻是一片清輝。
這裡風大,董如一張小臉迎在風中被吹得有些發冷,她稍稍握緊了雙手,低下了頭去,只露出一小片細膩的頸項肌膚來,雙眼望著地面,沒再看下方那樣熱鬧的場景。
她不知道怎麼介面,腦海里想起那個絕色又妖嬈的人兒,自己只和他相處過一個多月,此刻再聽見他的消息,竟然已是死期。她忽然明白,原來她剛上來的時候,在蘇流鈺身上看見的那種寂寥神色是真的,並不是自己的錯覺,其實蘇流鈺也有悲哀的時候。
她心軟,想著蘇流鈺也許很傷心,自己也是第一次聽到別人死亡,這種感覺很不好受,便是好心地想要跟他說「不要傷心了,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你無需悲傷。」可是她還沒說出來,蘇流鈺便是淡淡說了句話,只這一句話,就將她所有想說卻又不敢說的話全部堵回了肚子里,她立刻閉了嘴。
他淡淡說道:「已死之人,給予同情是對他的褻瀆。」
董如被說得臉蛋緋紅,衛七郎就很少說話,可是一出口就是將她的心思看了個通透,所以和他說話她總是不費腦子,因為他很聰明,往往一件事一點即透。可是她沒想到面前的這個人比起衛七郎來有過之而無不及,她心裡的想法衛七郎看穿的同時這個人也一樣能看穿。
既如此,這還說什麼呢,好像沒什麼可說的了。
蘇流鈺定定瞧著她,眼神里又有了那種迷茫神色,只不過現在好像堅定了些許,也許他心裡已經逐漸想明白了一些什麼,又或許他好像沒想明白。
胸中又出現了那種陌生的感覺,這種感覺有歡喜,有難過,還有期待,也會跟著眼前這個女人惆悵,會莫名其妙跟著她開心,就像淡淡的水流,無聲卻溫柔地劃過心田,死寂的心逐漸泛起了漣漪,一圈圈地波紋四散了開去,化作淺淡的柔情浮現在了眼睛里。
但是他不說話,頭一次,他覺得世上還有無法用語言來表達的感受,好像只有讓她靜靜陪在身邊也許就是最好的時光,這種時光並不需要過多的語言來裝飾。
又是靜了好久,他將眼中的情緒掩去,又淺淺笑了開來,柔和地說道:「你相公為了你倒是連命都不要了。」
「他怎麼了?」
董如本來冷的發抖,和蘇流鈺也沒什麼可說的話,但是他沒說要走,也只得硬著頭皮站在這裡吹冷風,可現在一聽他說起七郎,心裡一驚,還以為他出事了,不免便是一慌,趕忙出聲問道。
因著衛七郎,她的語氣一下子就變得焦灼起來,人都無意識地往前踏出了一步,雙眼也是亮晶晶地盯著他,那裡頭的神情無比擔憂恐慌。
看著看著,蘇流鈺忽然微低下頭去不想再看她那張為了別人而焦急彷徨的面孔。
輕柔搖頭,還是笑道:「沒有怎麼,只是今日在皇上面前他不怕死,違抗聖旨的模樣倒是讓我大吃一驚,覺得這位放棄榮華富貴,選擇歸一終老的狀元郎倒是個好男兒。」
他淡淡說著,就像落葉一樣輕悠悠地笑道:「你倒是有福氣。」語氣也是淡然,絲毫聽不出來他本人的情緒,就好像面對一個對自己毫不相關的陌生人。
聽他慢悠悠地說著,董如由先前的慌張心情慢慢地平復下去,緊接著瑩白如玉地臉蛋又是緋紅,羞澀地低下頭去,手也是互相搓來搓去,小嘴兒慢慢笑開,在蘇流鈺面前卻是又不敢笑得太厲害,只得緊緊抿著唇。
她歷來就曉得衛七郎不怕死,此刻被說出來,感覺自己相公被別人誇耀,她好像比他本人還要來的高興自豪,況且這是為了她。
蘇流鈺淡淡看著,覺得她就像一幅清雅柔婉的畫卷,純樸卻不失天真,跟著也是笑了開來,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眼底因她這一笑,融入了些許溫情,好像這個空寂的地方也沒那麼寂寞了。
董如心跳得有些快,根本不敢看他,只飛快掃了一眼他,趕緊低下頭,臉蛋紅撲撲地,心裡融著滿滿當當的幸福,腦海里閃現著衛七郎的身影,忽然跟蘇流鈺小小聲說道:「你也可以啊...」
她的意思是如果羨慕他們,那就自己趕緊成家,和妻子有了感情肯定就不會羨慕別人了,而且他長得這樣好看,又有才華,肯定有很多姑娘願意嫁給他的。
殊不知,她根本沒聽明白蘇流鈺的意思,但是蘇流鈺也不再解釋,反而望著她很柔地說道:「下去吧,這裡很涼,讓你上來只是和你說說話,沒別的意思。」
「哦,那我走了,你小心些。」
董如一聽他放她走,忙不迭地點頭,這個地方太高,寒風吹過來便是比在下面冷的數倍,她實在被吹得有些受不了,便趕忙轉身要走,但走之前出於禮貌,加上也不是很討厭他,便對著他柔和地笑了笑,說了句關心他的話。
望著她的身影,半挽的秀髮在風中吹得四散飄飛,她不得不伸手壓下,那雙手在這明亮的夜空下彷彿更加白皙纖巧,而她的身姿也是柔弱楚楚,邁著小碎步看著馬上就要踏上下城樓的第一道台階,而她也是伸手扶住了一旁的城牆,低下頭去認路,於是,就那樣,一片後頸項的雪白肌膚順著寒風輕悠悠地落入了他的視線。
蘇流鈺臉上的笑容望著她的背影消失了,一直輕舒淺淡的性子第一次染上了極度認真的神色,眼底也是被慎重取而代之。
望著她,他猶豫了下,閉了閉眼,想起蘇流淵生前跟他說過的話,暗中思考了一陣子,忽然睜開眼睛定定瞧著她,出口叫住了她。
「董如......」
聽到聲音,本來就要下去的董如一愣,又是轉過身來,疑惑地望著他,還以為他又有事,便是怯生生地問道:「您還有事么?」
她的聲音柔軟甜美,很清晰地傳過來,而蘇流鈺卻是有些愣怔,他穿著朝服站在遠處不過來,自己也不知道為何不過去,好像面前有個鴻溝自己跨不過去,只站在原地望著她。
這張臉自己以前從來沒有細想過,直到今日她就要走出自己視線的時候,才忽然發現其實她印在自己心底深處很清晰,以前只不過被自己不明白給忽略了,蘇流淵說的那種感受現在他體會到了,卻是有點晚。
不過,他還是認認真真地望著她,如果...如果上蒼給我這麼一個動感情的機會,那麼我願意去嘗試,去體會世間的七情六慾,而不是做一件殺戮兵器。
他很是慎重地望著董如,只不過在夜晚,他的眼睛又很是深黑無波,所以董如是看不清楚他的表情的,只能聽到他在跟她說:「我不是衛梓明,董如...當一個人爬得夠高站的夠遠,身邊就只剩下敵人的時候,卻出現了一個令他願意相守的人,但是她要努力往上爬,前路漫漫,充滿血腥,但為了那個人她也會願意。如果...」他說到這裡,忽然頓住了,眼睛卻是定定望著她,沒有任何猶豫地問道:「如果那個人是你,你願意嗎?」
他說完便是緊緊瞧著她,內心深處有些衝動,這不他平日里的性子,但在此刻卻有些壓制不住,生平第一次,如水一樣的清淡性子竟然泛起了波瀾,他很清楚,那裡面有些許期待,但更多的也有早已預料到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