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chapter 10.曼哈頓·結束(8)
2016年3月,新澤西州的春天來了。樓房外面的樹葉抽出了新枝,地上長滿了嬌嫩的花,紫紅色的三角梅開了一叢又一叢,妖嬈萬分。
保潔阿姨來房間里取垃圾袋,她總喜歡偷偷的瞟我,大概是因為我是這裡少有的亞裔,她就有如動物園裡的參觀者,將目光投在令她好奇的動物身上。她動作慢,聲音大,我總會被她弄的很不舒服。
我正在安靜的讀塞爾努達的幾篇詩,她不斷發出與物品碰撞的聲音,弄的我很神煩,於是我就扔下書本穿上拖鞋出去。
「謝藝華?」
一個男聲從我頭頂落下,他叫了我全名,非常好聽,字正腔圓,口氣中帶著點猶疑。
我抬頭看見一張男性面孔,熟悉又陌生,是胡先生。他頭髮很長,穿著一件黑色的西服,像是剛下班。
「為什麼你?」
他指著我身上印有療養院名稱的衣服。
我不說話,他盯著我上下看了好幾眼。他閉了嘴,又張口,說:「還沒好嗎?」
我垂頭,目光落在他擦的錚亮的皮鞋上,冷冷的回了句:「不行嗎?」
「不是不是。」
他急於辯解,但我只是冷漠的看了他一眼,抬起腳步繼續往餐廳的方向走。
在白人阿姨那裡打了一份海鮮面,我經常吃,卻還是吃不習慣,覺得跟Yummy的海鮮面相比差遠了。可Yummy的海鮮面是什麼味道,我似乎記不清了。
「終於找到你了。」
我剛落座吃完第一口面,胡先生就端著杯咖啡過來坐在了我的面前。
我自顧自的吃著,他瞧我不說話,想要逗我,說:「沒想到還能見到你,我還以為你跳河去了呢。」
但這個玩笑一點都不好笑,我不想理他,繼續咬了幾口面。
他坐著久久不動,直到快吃完的時候,我終於開口:「你也被關進來了?」
「我來看個朋友。」
「不怕影響工作嗎?」
「你還在生氣嗎?」
「我生什麼氣?」我裝傻。
「就上次見面不歡而散的事情,不要說你忘了。」
我冷漠的笑了一下,「還真記得。」
我端起盤子離開餐桌,胡先生沒有跟著我,也許他走了,正好耳邊又清凈了。
我打開手機,戴上耳機聽歌,一首很老的歌,然後回房間坐在小沙發上繼續看詩。他說:那個夜晚沒有睡意,疲於細數海浪,總要數那麼多海浪,那裡會有人懂得他的苦澀。
會有嗎?
我嘲笑著將書翻到了最後一頁,末尾只有譯者的名字,然後留下一大半的空白。
又累了。
我躺回床上休息,直到下午三點多的時候才醒來。站在窗口望著外面的樹木和小道上來來回回走路的零散人群。
下午三點半我要去史密斯的辦公室報道,雖然我不喜歡他,可是我答應了布魯克斯聽他的話。
「下午好,今天感覺怎麼樣?」一如既往的開場白。
「就這樣。」亦是一如既往的回答。
「Hua,放輕鬆,我們玩個遊戲。」布魯克斯帶我去他辦公室角落裡僅僅一簾之隔的地方,大概只有五六平米,被紗簾遮住外面,四周牆壁雪白,像一個小小的可以安歇的地方。
「我會給你放一段音樂,你只需要閉上眼睛,吸氣吐氣就行。」
史密斯說這可以讓我放鬆,十分鐘后我確實沒有那麼忐忑,甚至有些困了。
他把我帶回他的辦公室桌前,我坐在軟椅上,他問我:「今天有寫日記嗎?」
「還沒有。」
他從抽屜里拿出一個小紙袋子,說道:「這是我女兒做的餅乾,味道還不錯,你可以嘗嘗。」
「謝謝。」
但我沒有接過。
「很正常的餅乾,沒有添加劑。」
我沖他搖搖頭,示意自己不喜歡吃餅乾。
一個小時的見面,有半個小時的時間我都在聽他講自己的女兒。聽他說自己周六上午都會開車從新澤西出發開到布魯克林一家芭蕾舞學校,女兒去上三個小時的芭蕾,他就會呆在附近的一家店裡吃Brunch。吃完之後帶女兒去吃飯,然後二人在車上休息一會兒,他又要將女兒送到另外一邊學小提琴。
「我覺得孩子生一個就夠了,如果生兩個,我會徹底回歸到家庭里。」史密斯甜蜜的感嘆,「單身的時候很美好很自由,可是婚姻......呃,我的寶貝女兒讓我擁有了一個幸福的家。」布魯克斯一隻手抓著那袋小餅乾的袋子說。他的目光沉浸在家庭的幸福里。
「悲傷。」我輕輕的吐出這個詞。
仍舊沒有進展的回去,發現這本詩集我基本讀完了,一些特別喜愛的詩句也能背了下來。
過了一個禮拜,我在房間外面又碰見了胡先生。
「原來你真的住這一層。」他說。
我不想理他,徑直走開去灌水。
「吃飯了嗎?」
「需不需要我幫忙?」
他一連串的問我。我就納悶了,我們明明互不相欠,他這是唱的哪一出?
「下次幫我帶一本塞爾努達的詩集來。」我灌完水對他說,然後下電梯。
過了一周胡先生從紐約過來。他真的替我帶來了,而且帶來了兩本中文譯本,全是同一個譯者的塞爾努達詩集。
「多少錢?」
「叫國內的朋友寄過來的中文版,關係好,他沒收我錢。」
「那好吧。」
我將這兩本未拆封過的書放在了房間沙發上。
他坐在我旁邊的一把黑色椅子上注視著我,問我:「你很喜歡看書?」
我看他一眼未作答。
「還很喜歡巴赫。」他又說。
「我跟巴赫不熟,偶爾聽過幾次而已。」
「是嗎?我跟莫扎特也不熟,沒見過面。」
在療養院那麼久,我頭一次笑了出來。
「你希望看見我跳河還是跳樓?」
「沒有。好久沒見,找點話題而已……」
正要翻頁的手指停住,我冷笑著說:「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跳了,記得幫我向主祈求,讓他寬恕我。」
「說什麼晦氣的話。」
我嚴肅的臉忽然的展開笑容,告訴他:「跟你開玩笑呢。」
胡先生走後不久,布魯克斯過來看我。我們許久未見,坐在餐廳的木桌上吃飯。
「沒想到這裡還有餃子。」他笑,咬了一口,嘴角沾滿湯汁,「味道跟你做的差不多。」
我拉起嘴角微笑,「很少有,您趕上了。」
「那真是我的幸運!」
布魯克斯笑的很開心,吃了足足三十個水餃,飯後他肚子脹的難受,我們就在外面的花壇旁走路散步。新澤西州的黃昏是金色的,不像紐約那樣流光溢彩,有一種樸質的美感。
來這兒后的第一次見面,他跟我寒暄了幾句,問我習不習慣,我說還好。
「布魯克斯先生,我想回去了,在這裡越久,我越質疑自己。」
布魯克斯沉默了片刻,我們轉了兩圈,走進花壇中心的一個小亭子,他邊坐下邊說:「來見你之前,我去找史密斯喝了杯咖啡,他說你不願意跟他聊天。」
「我...我需要一點時間。」
我低頭,眼眶很快就紅了。
我不願意將自己在外人面前剝光,精神上的裸露跟身體上的暴露同樣讓人感受到被凌辱,不是嗎?
「您要是不想管我,那......」
「Hua。」
布魯克斯立即打斷了我,讓我無法再往下說。
「你願意來這裡,我相信你心裡是渴望被保護被治癒的。請相信史密斯,也相信你自己。」
我使勁的點頭,眼淚嘩啦啦的落下來。
夏天太熱,冬天太冷,而秋天又太蕭條,只有春天,是唯一充滿希望的季節。小時候我們學習課文,課本里的人總說春天是萬物復甦的季節,是春回大地、冰雪融化的時候。
我也可以像自然一樣,回歸大地,融化自己的冷漠,重生變成一個新的自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