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由於前世記憶的支離破碎,阿蘅只記得昭帝殷長贏橫掃六合,一統天下,卻暴斃出巡途中。伴隨著他的死,不可一世的大昭也在短短几年就走向了滅亡。
但這過程中發生了什麼,又有誰能知曉?。
那些史書上或出現過,或未曾提到的人,他們都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也有自己的思想,而不是史書上冰冷的文字。
就好像她這輩子的父親,昭王殷楚。
史書上展現的他,差不多就是姜仲手中的一件貨品。彷彿殷楚上位這件事,全都是姜仲一手包辦,殷楚本人則懦弱到毫無作為,先是只能被趕到鄭國去當質子,後來只能任憑姜仲擺弄一樣。
但阿蘅真正生活在昭國,了解昭國體制之後,就會發現,大錯特錯!
昭國自衛君變法后,近百年來,從上到下都嚴格執行衛君定下的政策,其中就有一條——昭國公子,若無功勛,便與庶人無異。
意思就是,哪怕你爹是昭王,只要你不是太子,那麼你想躺著當貴族老爺?不行!你必須為國家立功,才能封官拜爵,否則就趕你出去當普通百姓。
至於怎樣才算立功呢?
很簡單,只有兩條路——戰功,以及,去其他國家當質子。
昭的幾代君王,襄王、文王,還有如今的昭王楚,都有當質子的經歷,才更有競爭王位的資本。
所以,殷楚根本不是什麼被趕去當質子的小可憐,他是為了積累功勞,主動請纓,拿命去賭一場富貴的瘋子。
勝則稱孤道寡,敗則屍骨不存。
而此刻,這個執掌昭國的瘋狂賭徒令衛士遠遠地守在宮門口,殿中侍人宮人都退下,只留了長子殷長嬴一個人在側。
阿蘅非常好奇。
殷楚臨死前會對殷長嬴交代什麼?這些話,會不會對「昭帝」產生極其深遠的影響,甚至直接地決定了兩千年來的走勢呢?
如果能「聽」到,甚至「看」到,就好了。
她正這樣想著,卻突然覺得輕飄飄的,彷彿靈魂離開了身體,不自覺地向昭王的寢殿飛去。
昭王寢宮中,門窗緊閉。
正午熾熱的陽光透過窗戶紙,灑向光滑的石板,帶來刺目的光亮;而宮殿深處,卻只有閃爍的燈火,映著垂死君王枯瘦的面容,忽明忽暗,遍布陰影。
昭王的床榻已經被挪到牆邊,殷楚吃力地靠牆坐著。
由於病痛的折磨,這位正當壯年的君王早已瘦脫了型,但他的目光仍舊如同鷹凖一般銳利,牢牢地盯著跪在榻前的長子:「長贏,你可知,孤為何要立你為太子?」
未滿十三歲的殷長嬴,身高卻已接近八尺,他的身材是少年成長時特有的消瘦,卻有著超越年齡的成熟。
很顯然,他早就反覆想過這個問題,所以他平靜地回答:「回父王,兒子不知。」
殷長嬴很清楚,父親對他們母子並沒有多少感情,否則不會任憑他們在鄭國掙扎五年之久,卻絕口不提接他們回來之事。
雖然這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當時他的曾祖還在位,這位年老的君王已經打仗打得快瘋魔了,在國內也是唯我獨尊,由不得任何人反對。祖父、父親地位都不穩,自身尚難保,更不會分心去管他人。
但襄王一死,繼任者文王纏綿病榻,殷楚作為太子代監國事,大權獨攬,卻仍不主動開口向鄭國索要宋姬母子,弄得鄭國本來想藉機敲詐點好處,最後發現這竟是個燙手山芋,不得不主動將二人送回。
可以說殷楚此舉經過了一定的政治考量,並最後得到了不錯的結果。但反過來也能證明,他並不在乎宋姬母子。
誰也無法保證,鄭國真會送他們回來,一直扣在手裡當人質也並非不可能,昭國不就捏著祝王的長子楚啟、次子楚緩,始終不送他們回祝國嗎?
聽見兒子的回答,殷楚卻沒有絲毫不滿,因為他知道,關於這個問題,殷長嬴並非真的不知曉,否則殷長嬴就該回答「長幼有序」這一標準答案了。
但很顯然,真正的原因並不是這個。
殷長嬴不能明著說出來,因為我比異母弟弟優秀,你才立我當太子,並由子貴母,立我母親當王后,徹底穩固我的身份。而不是因為,我是你的長子。
畢竟,這一真相違反世俗「嫡長子繼承製」的認知。
能夠認識到這一點,殷長嬴已經比絕大多數同齡人要出色太多。
這個世界上,就是有那麼多蠢貨認為嫡長子繼承是天經地義的,就像庶民跪拜公卿,公卿效忠天子,是日升月落一樣永遠不變的天理。
但他們難道不想想,如果人人都講道理,那麼夏王朝是怎麼滅亡的?晉國是怎麼被瓜分的?陳國又是怎麼被臣子竊取,篡奪的?
「阿政,你聽好。」殷楚一字一句,說的十分鄭重,「『聖賢之言』『禮樂規矩』,都只是用來駕馭臣子的。身為君王,你只需認清自己所處的環境,明晰自己該做什麼,知曉周圍的人該怎麼用。然後,脅之以威,誘之以利!」
「喏!」
殷長嬴肅然答應,但殷楚怕兒子記得不夠牢,哪怕每句話都要忍著錘心之痛,說的非常吃力,卻還是仔細為殷長嬴解惑:「世人皆道孤能做父王嗣子,乃是因為長信侯姜仲重金賄賂壽陽夫人。殊不知,若孤無大功,被父、祖銘記在心,一切便是枉然。」
這也是殷楚平生最得意之事。
他生母極不受寵,而他的父、祖甚至根本不記得他這個人!這導致殷楚連讀書識字的機會都沒有,更別說習武了。
不識字,不會武,就代表在昭這套制度中,就算從軍,也只能去當一個卒子,而不是當軍官,哪怕他是王孫也不例外!可不當軍官,他如何能入父、祖的眼?
殷楚一直渴望一個機會出人頭地,而不是像一個僕人般長大之後,還要被趕出王宮,淪為庶民,操持賤業,終日為生計奔波!
而他人生中,有且僅有一次出頭的機會,那就是他大伯悼太子之死!
太子病死,自然需要新立一個太子。提名里排第一的人選就是襄王的次子,殷楚的父親安國君,也就是後來的文王。
但那時,安國君被派去鄭國當了質子,如果想爭取太子之位就必須儘快回國。
這時候就面臨一個問題,昭必須在鄭有個質子,誰去換安國君回來?
如果沒人願意去換回安國君,那麼很可能結果就是,太子之位根本落不到安國君手上。等不到他回國,整件事就塵埃落定了。
安國君的兄弟們自然不肯放棄競爭太子的機會,跑到鄭國去做質子,這個質子的人選只能從他的兒子里挑。
可那時,昭鄭之間關係一度惡化,誰都能看得出來,為了爭奪中原霸權,不出數年,昭鄭之間必有一場大戰。去鄭國當質子,很可能命就沒了。
這時候,最不受寵,幾乎被所有人遺忘的殷楚,跳了出來,說,我願意去鄭國換回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