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正因為殷楚的主動請纓,安國君才能及時回國,受封太子,也記住了這個兒子,認為他既孝順,又有膽略。
若非如此,姜仲就算把家產耗盡,再說得天花亂墜一百倍,也不可能讓殷楚被安國君立為繼承人。
當然,殷楚此舉不可謂不冒險。
他剛到鄭國沒多久,昭鄭之間就動用傾國之力,打響了安野之戰,以及後續的懷庄之戰。
這兩場戰爭讓鄭國幾乎家家戴孝,殷楚在鄭國自然備受冷遇,甚至差點被殺。
但時至今日,殷楚還是認為,替換父親去鄭國當質子,是自己人生中最英明的決定,沒有之一。
他抓住了人生唯一的機會,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而昭國,同樣是抓住了一次又一次機會,才得以崛起、變強,擁有今日的聲威!
想到這裡,殷楚心緒激蕩,忍不住提高了聲音:「我昭國,自玄子封昭地,又至桓公立國,至如今已有六百載。昔日漢陽諸姜,煊赫一時,如今安在?而我昭國三十四代先人,篳路藍縷,六遷國都,方有今日之基業!」
話一說完,他就捂著胸口,劇烈咳嗽。
顯然,這番話又消耗了他為數不多的生命力。
但這些話他非說不可,而且說得非常露骨。
當年夏王室封了多少個姜姓諸侯?現在還存在幾個?就連夏王室,都在前幾年被昭王所滅!
為什麼這些赫赫一時的強國,最後都亡國滅種了呢?
而作為後起之秀的昭,又為什麼越來越強,已有鯨吞天下之勢?
雖然每個國家滅亡的原因都不一樣,但決定性的因素其實非常簡單,不外乎四個字——君王無能。
自立國以來,昭就一直在打仗,雖然有輸有贏,可從沒停止過兼并戰爭的步伐。地盤越來越大,所以三番兩次地把國都遷到前線去,一來方便主持戰事,二來以此鼓舞人心。
而其他國家,只要接連一代或者兩代,國君或看不清局勢,一次挑釁多個國家,或貪圖享樂,不願打仗,國家就自然而然地衰落了下去。
所以,昭國選君主,第一條就是性格要剛烈,第二條就是能力要足夠。
與這條相比,一切什麼長幼、嫡庶、宗法……通通靠邊站。
殷楚去鄭國當質子的時候,是個幾乎不認識字,更沒讀過書的睜眼瞎,學問還不如姜仲這個商人。
這要換做其他國家,比如陳國,那簡直大逆不道,怎麼能有目不識丁的君王呢?這種人就該羞愧地在家裡自殺,別出來丟人。
但在昭國,大家一看,殷楚先是能主動請纓去當質子,可見膽略非凡;又能在異國他鄉籠絡到姜仲這樣富可敵國的大商人為他賣命,甚至能在懷庄城戒嚴,鄭王想殺他的情況下,逃到昭軍大營,可見心性手腕出眾,所以或多或少都認可了殷楚。
雖然迄今為止,殷楚都為自己年少時沒怎麼讀書而遺憾,所以延請眾多名師教導兒子,可他並不希望兒子只懂得遵循書本中的道理。
原因很簡單,「道理」這玩意,就是塊遮羞布,需要的時候,拿來披身上就好。真認為它能成為護身符的人,早就死得骨頭都不剩了。
昭國的君王,可以道德敗壞,可以殘暴不仁,可以窮兵黷武,唯獨不能是個廢物!
殷長嬴沉著道:「兒子明白。」
殷楚也沒時間追問,他已經感覺到了生命力在流逝,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
所以,他喘著氣,卻盡量保持語速的平緩:「孤死之後,六國會如何?」
「會遣來昭,名為弔唁,實為威嚇、脅迫,迫昭割地求和。」
「昭當如何?」
「寸土不讓!」
明白父親是要考校自己,殷長嬴的思路非常清晰:「東方六國,各懷鬼胎。鄭弱祝強,合縱難以為繼。兒子年少,可欺之以弱,是以不能示弱。」
高杳關雖為天下雄關之首,幾十年前卻也曾被陳衛梁三國聯軍攻破,但又如何?還不是被昭國搶了回來?
六國不乘勝追擊,一是恐孤軍深入,容易戰敗;二是六國本身已經被昭打的很慘了,國內其實沒多少青壯,經不起一再的消耗;三便是繼續打下去,與昭相鄰的衛、鄭、梁自然能吃得滿嘴流油,但更遠的陳、祝、燕又分不到什麼好處,哪裡會肯?
尤其是祝國、鄭國這兩個有實力爭霸天下的強國,都被昭打成了瘸腿馬。祝國又怎麼會讓鄭國吞掉昭的土地休養生息,自己卻還在掙扎著恢復元氣?
就連高杳關的守將,其他五國都絕不可能讓鄭人擔任!
這樣互相扯皮的結果,無非是效仿舊事,鎖強昭於關內罷了。
既然如此,昭又何必割地求和,削弱自身呢?
再說了,當年強勢的襄王在世,昭丟了高杳關,也就象徵性割了三塊地,表達退讓的姿態。
如今昭國就更不用割地了,因為各國會認為,新昭王年紀太輕,國內必有一番龍爭虎鬥。不是王位更迭,就是權臣把持朝政。
這種時候,各國只需要坐等昭國內鬥即可。一味咄咄逼人,反而激起昭上下同仇敵愾,認為他們欺辱少年君王,到時候來個全國一致反攻就不好了。
殷長嬴雖然年少,卻對國家大事看得很明白,所以,他補充道:「再者,若割地,則長信侯相位難保。」
這句話,才是真正說到了點子上。
世人皆知姜仲「奇貨可居」,以商人之身,操縱一國王位更迭,從而封侯拜相,位極人臣。
但很少有人想過,殷楚憑什麼這麼信任姜仲?
若說姜仲對殷楚有恩,也不必酬以百官之首的相位。
區區一介商人,難不成公卿、大夫、封君之位都不能滿足嗎?
就算當年殷楚需要依靠姜仲才能逃離鄭國,但他成為昭國太子乃至昭王之後,身邊自然有無數人蜂擁而至。用誰不好,為何非要用姜仲呢?
許多人都以為,殷楚是被姜仲蒙蔽了,為此憤憤不平,認為姜仲果然是商人出身,無比姦猾,卻不知殷楚自有一番考量。
【陳桓公尊王攘夷,九合諸侯,何其風光?死後屍身無人收斂,以致生蛆。鄭武靈王胡服騎射,令鄭一舉躍居強國之列,何等雄主?一朝退位,竟被幽禁,活活餓死!】
每每讀到這兩位霸主的遭遇,殷楚都會不寒而慄。
陳桓公在位的時候,難道身邊沒有忠誠可靠之人嗎?鄭武靈王少年繼位,多年治國,難道沒有培養出自己的親信,沒對大臣們有知遇之恩嗎?
他們的下場為什麼會這麼凄慘呢?
殷楚反覆思考過後,認為,這是因為他們太過於依靠「殿上公卿」,忽略了這些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盤。
就像昭國這些貴族們,他們當然支持殷楚,但他們也可以支持殷楚的兄弟們。
因為王位更迭是贏家擊鼓傳花的遊戲,而這些公卿們的立場,當然不可能多麼純正。
對這些人來說,效忠哪個姓贏的,都是效忠。區別只在於,誰能許給他們更大的利益。
想要辨別這些人的忠奸,實在太難了,也根本不可能分辨得過來。
所以,殷楚用了另一種方式——他選擇了鄭國商人出身,在昭國既無家世,又無根基的姜仲,來做他手上最鋒利的一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