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第四章
太多的疑雲盤據於心頭,何黛希呆坐在駕駛座里,神情木然的望著擋風玻璃。
最終,縈繞在她腦海的,是當她遭受歹徒突襲的一瞬間,那無須經由大腦下令的身體反應,那異常利落的本能反應,究竟是從何而來?
濃重的陰霾困住那一雙盈盈美眸,發抖的縴手,緩緩緊握了方向盤,然而何黛希整個人、整顆心卻徹底失去了方向。
星光滿布的夜空里,一團烏雲沉沉滾動,遮去那一輪皎潔圓月。
失去月光,一望無際的樹林里,抬首不見五指。
密林樹梢上,幾隻貓頭鷹咕咕叫,黑暗中隱約能聽見草叢裡傳來動物鑽動的窸窣聲響。
驟然,一道雜沓無序的腳步聲,打破這一方天地的寧靜。
烏雲挪動,月光顯露,暈黃光束灑落樹林間,一抹努力想將自己藏身於黑暗裡的纖細人影,奔跑中不慎勾著地上的樹根,跌了一大跤。
月光下,一張心型的年輕臉蛋從黑暗中仰起,驚惶與恐懼正在那張美麗的臉上蔓延。
她慌亂爬起身,纖細雪白的手腳沾染了塵泥,身上僅著一件貼身背心與牛仔短褲,裸露在布料外的肌膚,清晰可見青紫不一的瘀痕。
逃!她必須逃離這裡!
少女強烈的求生意識,傳達給在夢境之外,清楚看著這一切在樹林里發生的何黛希。
在這一刻,這個夢境里,何黛希成了全知全能的上帝,能完全看透少女內心深處的所思所想。
少女重新在樹林里奔跑起來,一路跌跌撞撞,摔倒了無數次,甚至被樹叢里竄動的動物黑影嚇得一度不敢動彈,即便如此,她仍是拼了命想逃離此地。
「小賤人!」
樹林入口處驀然傳來男人的咒罵,以及穿越樹叢間的雜沓腳步聲。
何黛希在夢境之外看著這貓捉老鼠的一幕,心跳幾乎一瞬靜止。
快!快點逃走!
她朝著夢境里的少女發出警告,只可惜,夢中的少女渾然未覺。
夢境外,何黛希看見少女被兩名白人大漢前後包抄,最終被逼入樹林死角,然後被大漢一把勒住頸子,平坦纖瘦的小腹挨了另一名大漢重重一拳,隨後她全身痙攣的倒落在地上,雙手緊抱腹部,臉部朝下的乾嘔起來。
「不──快逃!」
流利的羅馬尼亞語,自兩片蒼白的嘴唇之間吐出。
朦朧月色自落地窗灑入,佇立在床邊的一抹高大人影,正端詳著床上被惡夢折磨的美麗女人。
「不……快點逃……」
床上那張秀麗精緻的面龐,此時冒著涔涔冷汗,喉頭不住吞咽,雙手絞緊身上輕薄的羊毛被子,被子之下的雙腳更是時不時踢動。
藍狄恩就這麼看著她在惡夢中掙扎,冷硬的俊臉看起來一片漠然,唯獨眉間攢起的小折,泄漏內心的擔憂。
而後,他如同一抹影子,靜謐無聲的退出落地窗,消失在窗外陽台上。
幾乎是藍狄恩消失的同一時刻,何黛希閉緊的雙眸倏然睜開。
她坐起身,長鬈髮垂掩住的臉蛋甚是蒼白,美眸早已濕潤,沒有焦距的視線,落在床前地板上那一片瑩白月光。
她低下頭,將臉埋進顫抖的手心裡,正欲做個深呼吸,下一秒卻讓響起的電話鈴聲嚇了一大跳。
鈴鈴……手機鈴聲,在深夜時分里響徹,聽來格外刺耳鬧心。
何黛希接起擱在歐式骨董小檯燈旁的手機。
「黛希,睡了嗎?」線路彼端傳來遠在加拿大的養母嗓音。
「我剛醒……這麼晚了,你怎麼會打給我?」
何黛希一手按著耳邊輕薄的手機,一手撫著低垂的前額,指頭按摩著發麻的頭皮。
她說不上來是什麼原因,近來她總覺得,每當她入睡時,床邊有個人在監視著她。
最令她感到不解的是,當她做著同樣的惡夢時,養母總會在她夢醒之後越洋來電。
這是巧合嗎?不,她總覺得這不可能是巧合。
但養母遠在加拿大,又怎可能來這兒監視她……應該只是巧合罷了。
「我跟你爸下個月會到台灣,會在你那兒住幾天,你方便嗎?」
聽見養母小心翼翼的語氣,何黛希喉頭一緊,張了張嘴,好片刻發不出聲音。
紊亂的思緒一瞬被拉回從前──
約莫兩年前,她發現自己並非父母的親生子女。
她的父母是一對長年旅居美國的華裔藝術家,打從她有印象以來,他們經常以尋找靈感為由,在美國各地搬遷居住。
直到十八歲那年,她如願考取紐約的帕森設計學院,而養父母亦決定落腳多倫多過上退休生活,她才正式脫離這種不穩定的生活型態。
由於長年搬家,每一回她好不容易建立的朋友圈,總在搬遷過程中失去聯繫,十八歲以前幾乎可說是沒有朋友。
大學畢業后,她與台裔的大學室友決定回台灣創業,她們共同創立了一間服裝工作室,開始經營起近年來熱門的網拍事業。
可惜,她們最終因為理念不合而拆夥,室友離開了台灣,前往上海繼續創業,而她這個外來者,最終選擇留在台灣。
約莫兩年前,她在多倫多的家中,無意間找著一紙收養證明文件,她才發現,原來養父母過去宣稱,她十四歲那年遭遇嚴重車禍,導致大腦受創,進而喪失所有記憶的話,全是編派出來的謊言。
事實是,她在十四歲那年被養父母收養的。
然而,她對十四歲以前的所有記憶,確實毫無一點印象。
別說是殘存的記憶,她連自己十四歲之前的模樣都記不起來。
「黛希,你聽我說。」
彼時,養母徐瑪麗的臉色異常凝重,雙手緊緊抓住她的肩膀,她被抓得肩膀泛紅髮疼。
「雖然我們不是你的親生父母,但我一直把你當作自己真正的孩子,我相信這麼多年來,我們給你的愛與保護,絕對不會亞於你的親生父母。」
「媽,我知道……」她神情恍惚,嬌顏蒼白,在沙發上跌坐下來。「但是……你們從來沒告訴過我……我一直以為,我真的是你們的孩子。」
她曾經深信不疑的全世界,在那一天徹底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