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8章 天近晚
暮褐漸退黯,夜垂流雲緩。
古韻盎然的煙雨江南里迎來數日綿綿陰雨後的第一個星晴。思北河上點點漁火聚聚散散,宛若萬千星輝墜入人間。
兩岸清風微拂來往行人羅衫素裙,洛清怡一襲素白淡雅的羅裙,漫步在這煙火人間里走走停停。
她步入一家看起來絲毫不起眼的小酒樓,酒樓雖然簡樸,收拾的卻極為乾淨。這家小酒樓的掌柜是一個年逾四旬的婦人,家中還有兩個孩子,一男一女。大兒子這些年加入一家鏢局,雖說常年在外漂泊,但日子過的也算穩定,只差娶上一房媳婦兒。小女兒生的雖無閉月羞花之姿,卻也是個難得的美人胚子,去年被朝廷納入國子監,學的正是丹青之藝。
按理說她一介布衣百姓,和國子監這種龍子鳳種扎堆兒的地方本應毫無瓜葛才對,那她女兒為何還能正大光明地在裡面讀書學藝呢?原因就是她丈夫啊,之前是御林軍的一員,當初吳沖成立戎敵軍,就從御林軍里抽調一批精兵猛將,其中就有她丈夫。後來在隨吳沖征戰的過程中以身殉國,但其生前功勛彪炳,也從來沒得過任何封賞。吳沖回朝後就親自給他女兒送進國子監,也算對自己老部下的一點補償。
洛清怡回首遠眺著已經升起的萬家燈火,抬步邁入酒樓。
來這裡飲酒倒也不是因為這家掌柜的有多麼讓人崇拜的家國豪情,而是洛清怡真的喜歡這種遠離塵世喧囂的清靜。
「呦,清怡丫頭來了?」剛一進門,就聽到這麼一聲照呼。
洛清怡嬌顏上浮現一抹笑意,嗯嗯的點頭,「來啦,那位來了么?」
聽洛清怡發問,布衣荊釵的婦人謹慎地撇了眼二樓,輕聲道:「來半個時辰了,叫了兩壺小酒和幾盤小菜。」
洛清怡哦了一聲,「大嬸你先忙吧,我去見見他。」
「嗯,去吧。」
就像臨安百姓把楊孟君當成鄰家兄弟一樣,洛清怡在他們眼裡同樣不是什麼遺落人間的仙女。
直上二樓,洛清怡認準一件雅室掀開帘子走了進去。和一位身著素衣的男子相對而坐,洛清怡也不見外,徑自倒了杯酒飲下。
對面男子也沒有異樣神情,輕輕放下酒杯笑道:「一直想找你聊一聊,但是在太忙了。」
洛清怡嗯了一聲,問道:「今天怎麼有雅興?」
男子愣了愣神,說道:「偷得浮生半日閑唄。」說著,男子手指富有韻律地輕敲桌面。
沉默許久,洛清怡掀開窗帘拈杯酒眯眼看著思北河上燈火闌珊。
她和李非本就有青梅竹馬的情誼,如今的長公主李玉,也就是韓邊關之妻和洛清怡從小一起長大。幼時洛清怡在宮內學習琴棋書畫時,李非也和她們一起讀書求學。可以說除了楊孟君以外,李非是洛清怡最信任的男子。
李非輕聲問道:「你如何看待如今的廟堂?」
洛清怡紅唇輕啟,輕聲重複一遍「廟堂」,而後又是長久的沉默。她不說話,李非也獨自飲酒。
一壺酒下肚,洛清怡終於問道:「你想問哪方面的?」
李非抬頭看著窗楹月光下的人間絕色,認真問道:「如今的廟堂。」
洛清怡好似早就準備好了詞措,回道:「只能用一個亂字來形容!」
這倒是讓李非有些驚疑,他皺眉道:「亂?」
「如何不亂?不管是地方小吏,還是朝中重臣,相互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剪不斷理還亂。當年朝廷重開科舉,注重取用寒門學子,目的在於試著打破世家門閥對朝政的控制。但如今才過去多少年?當年第一位狀元如今才走到一縣主簿的地位,更別說近些年才中舉的學子了,根本難以撼動門閥分毫。地方吏治,依舊是世家掌控一城一地的局面,小到一縣,中到一郡,大到一州。中樞雖然沒有那麼直接,但中樞的病根更深。陛下當年讓吳沖自立一軍,之後又立數軍,如今看來當初陛下的決定是正確的。武將一系有條有據,楊孟君,吳沖等人擰成一股繩,看似權勢滔天,可他們的心思卻從來不在廟堂之爭,始終在那黃沙陣里。文臣一脈,東方玄機資歷尚淺,駕馭尚書省更是差了許多火候。不否認東方玄機有傾世之才,未來更是一國之柱,但如今不行。尚書省除了六部尚書以外,其他大部分有實權的侍郎郎中都是我爺爺的老部下。雖說也聽命於東方玄機,私下裡真有那麼團結么?經過王鶴一變,門下省徹底廢了,蘇之祥掌舵門下省,是陛下的無奈之舉。西蜀舊臣是如今朝廷上最大的一脈,不僅有孔昭趙星河,還有一大批真正的有能之士,這些人聽陛下的還是聽太子殿下您的,還是聽孔昭的?自從徐仁壽退隱之後,中書省一直不上不下,可孔昭入住中書省至今,整個中書省煥然一新,平時在朝堂上不爭不搶,超然世外,可實際呢?朝中大小事都有中書省的影子。除了各派系互相交錯以外,廟堂上門閥的影子又何曾淡了去?只是這些世家大族被孔昭東方玄機等人壓的喘不過氣而已。」
末了,洛清怡輕出口氣,嘆道:「如今的朝廷,就像是一個積病多年的中年人,只是一直有猛葯壓著,才不至於病發要了他的命。」
洛清怡一口氣說了這麼多,李非面帶苦澀地飲著酒。過了一會兒他才開口道:「可有藥方?」
洛清怡淡淡地看著他,「有!」
李非猛然抬頭,目光死死盯著眼前佳人。
「罷黜東方玄機,整頓尚書省。整合中書門下兩省,門下省就交給世家門閥們去掌握,讓中書門下兩省斗去吧。同時繼續提拔寒門學子,但不要給他們把路鋪太平。不然鄭老夫子的死就變得毫無意義了。」
說到這裡,洛清怡終於露出一抹淺笑,「只要楊孟君還在,十萬揚威軍還在,這個朝廷就亂不了,你李家的門房就著不了火。」
李非朗聲一笑,點頭說道:「不錯,只要大哥在,就亂不了。不過這種亂其實也挺好,他們互相再明爭暗鬥,也不至於到禍國殃民的地步,天下還是李家的天下,這一點誰也改變不了。」
窗外天色已晚,蜿蜒如襟帶的思北河只剩下零星白帆,洛清怡飲完最後一杯,清亮的眸子里泛著點點星光,她意味深長地說道:「國泰民安的前提就是你要想陛下一樣,始終相信著他,不管是現在還是將來,是蟒袍還是龍袍。」
說罷,洛清怡輕提裙擺起身離去,留下李非一身獨酌獨飲。
一連數杯下肚,李非眯著眼睛里深邃又認真,他自語著:「可如果十萬揚威軍不在了呢,如果我不相信他了呢?是否還會出現你說的國泰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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