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章 翁孫
要說這事也不能說蔣璋不顧體統,實在他從前再是雄才偉略,到如今也是將近暮年,且成了一代開國皇帝,便是往前數一兩千年,也是沒幾個人能做到的成就,難免心中驕傲。這一驕傲,聽聞個妙齡小娘子欽慕他至重病,多少有些得意,且這小娘子還是他髮妻的堂妹,娥皇女英從來都是佳話,別說岑氏早不在了,便是還活著,大約也是樂見其成的。
只是,蔣璋再是得意,也沒失了分寸,還記得自家從前不續娶的誓言,雖然接納了岑十,也只給了個婕妤的份位,連著妃也沒封,不過一想連岑氏也還沒被正式追封,而與蔣璋相伴數十年的側妃鄭氏也沒受封,婕妤已十分厚愛了,岑十自是歡喜。
歡喜歸歡喜,心滿意足倒是沒有的,即進了宮,岑十便沒想著屈居人下。她比不過大堂姐,難道還比不上鄭氏那個半老婦人嗎?難道還比不過那些官紳送來與蔣璋解悶的玩物嗎?
只岑十也曉得,蔣璋並不是個能叫男女之情蒙蔽的,當年趙氏何等得寵,蔣璋都能冒險叫她搶在岑氏前生下長子,可在後宅,始終以岑氏為尊,趙氏半點風浪也掀不起。如今輪到了她,蔣璋即發誓不再娶,便不能破誓,繼后她是不敢想了,可貴妃呢?
一個後來人要壓過泰王之母做貴妃,便是元後堂妹,便是能得著蔣璋喜歡也還不夠,若是能得他兒女們喜歡,才是十拿九穩。所以,聽見蔣苓等人來了,岑十先就做出一副十分歡喜的樣子,親自走到殿前迎接。
再說蔣苓等人哪裡想得到蔣璋臨老了,居然還納了新人,年紀竟比他們還小上些,都有些驚詫,只對上那張笑臉兒,倒是說不出旁的話來,含糊著招呼過,先來見蔣璋。
蔣璋見著女兒兒媳,自然是喜歡的,可這份喜歡在沒看見長孫蔣承業時少了許多,連著臉上笑容也淡了,看著幾人唱名跪拜,只嗯了聲,也不叫她們起來,先問李氏;「大郎呢?怎地不見他?」
聽見蔣璋問蔣承業,李氏眼眶便紅了,深深拜倒,道是蔣承業這一跤跌得重,到如今還不能自家行走,宮中無旨不敢坐肩輿,只好在宮門外等候召見。
蔣璋聽見蔣承業還不能行走,心下便是一沉:蔣存智遇刺,雖然保住了性命,可臉上到底破了相,要只是一員武將,莫說只是破相,便是渺了一目也不要緊,偏他是皇子,還是嫡長子,不免有些有礙觀瞻。可好在蔣承業倒是個好的,小小年紀,也能說句文武兼備,見識明白,頗有大局觀,這是年紀還小,再歷練些年,未必不是一個好皇太孫。便是算不上殺伐決斷,可那時大魏的江山經他與二郎父子兩代經營,倒真是要個守成的仁厚君主了。
可哪裡想到!哪裡想的到,他隨二郎出征那幾回倒是毫髮無損,偏是江山定鼎后傷在了想到不的人手上!父子兩個,一個臉面不周全,一個腿腳有傷,真真的不叫人省心!
可再是鬱悶,蔣璋對蔣承業還是上心的,囿於蔣家過去種種不順,在好些年中,蔣承業是蔣璋唯一的孫輩,又是嫡子長孫,哪能不心愛呢?所以再是不大喜歡,到底也關切,忙命內侍用肩輿將蔣承業小心抬進來。
片刻,內侍們抬著蔣承業來,因有蔣璋旨意在先,肩輿直接抬進了大殿。
說來蔣璋與蔣承業也有年余未見,在蔣承業這年紀正是變化大的時候,分別時還是個少年郎模樣,眉眼還帶著稚氣,如今臉上已脫了稚氣,眉眼分明,神清氣朗,全看不出半點頹喪,這副模樣頓叫蔣璋心頭鬱悶消散了許多。因看蔣承業要起身行禮,忙道:「你腿上有傷,免禮了。」兩邊內侍知機,過來把蔣承業扶住。
蔣璋又把當時怎麼受的傷,哪個太醫看的上,上的什麼葯,吃了什麼葯,一一又問過一回,而後又召來宮中專精骨科的鄒太醫當場檢查了回,倒聽著個意外之喜。
卻是,當時給蔣承業處置斷骨的太醫處理得當,腿骨折斷處接的准;一路上照應也仔細,躺了這些日子,甚至連腿上肌肉也沒萎縮,之所以傷處遲遲不愈,其實是因為旅途顛簸的緣故,不能好好修養,也不能好好鍛煉的,如今回到皇城,只要好好將養,未必不能盡復如初。
到底再是世間頂尖的富貴也得有命去享,越是富貴雙全越是不甘心不能長享受,所以求長生的皇帝層出不窮,是以能入太醫署的大夫不好說是華佗扁鵲再生也都是國手。只是,雖然太醫接觸到的都是這世上頂尖富貴的那些人,臉面身份也都有,甚至好說光宗耀祖,能成就世代美名,可萬一貴人不治,服侍的太醫運氣好些的或是獲罪下獄,或是流放,運氣差些,連性命也不一定能保住。
所以,太醫們都養出了一身保命的功夫,譬如開保命方,吃不好也吃不死;又或是,把一分病誇張到三分,將三分病說成五分;倘或病再重些,那便是個病入膏肓,如此,治不好,罪名也輕些,要治好了,就是大功一件。這會子鄒太醫肯說出蔣承業有望恢復如初的話,便是他把握極大。
鄒太醫說這話,一方面也是他就是這樣性情,再不肯虛張聲勢以圖功勞的;再來也是他當真的有把握,從來骨頭折斷後,頭一回接骨頂頂要緊,這一步將骨頭對準了,不曾錯位,日後就恢復得好,不容易留下殘疾,可要對得哪怕差了一絲半毫,日後多少要留下些殘疾。
所以也是蔣承業運氣極好,遇到的大夫正好是軍醫出身,而軍人在戰場上骨頭折斷是極常見的傷,只要不是整個肢體段落,軍醫們就有辦法接上去,雖然未必能痊癒,至少肢體是全的。而蔣承業的斷腿在他看來已算是小傷了,實在是旅途不利修養,不然以他的能為,以蔣承業的體魄,以王府的靈藥,只怕早能跑能跳了。
這開頭基礎打得極好,他這後來人接手也不難,只消將藥方里強健筋骨的幾味葯的劑量略做調整,再請世孫多動動,別老躺著,短則一兩個月,慢不過半年,必定能看著和從前一樣。
他即下了包票,蔣璋自然歡喜,立時就叫鄒太醫隨著蔣承業回府,專職照料,誰也不許打攪他。蔣存智與李氏滿心歡喜,拜倒謝恩,在兩人身後,蔣存禮用大拇指擦了擦鼻子,口角微微一翹。
他這一笑轉瞬即逝,大家又身在御前,一概的面朝蔣璋,竟是沒什麼人看見,唯一瞧見的竟是站在蔣璋身後側的岑十。
岑十自來聰明有餘睿智不足,不然也不能給自家謀這個前程,蔣璋多少年紀,數十年的征戰,身上傷痕纍纍,外頭看著極好,內里其實是掏空的,旁的倒也罷了,如今他是皇帝,延年益壽的靈丹妙藥只要世上有,他就能找了來,有一樣卻是彌補不了的,卻是他竟已是心有餘力不足,虎頭蛇尾都不足形容,很有些「那話兒太啷噹」的尷尬。
而這上頭的病,別說蔣璋自家不大好說,就是太醫也不敢輕易用藥。只為前朝死在這上頭的皇帝也不是沒有。頂頂著名的便是漢成帝,他自得了趙合德后就寵愛異常,曾將趙合德比喻成『溫柔鄉』,道他『吾老是鄉矣』,而最終也因用藥過了量,當真溺死在了趙合德的「溫柔鄉」。自然,趙合德畏罪自盡,而太醫們少不得受遷怒,有這樣的前例在,哪個太醫不要命了。所以,岑十看著幾乎是寵擅專宮,實際也不過是在一起說話作伴罷了。
叫個花信年華的女郎崇拜地仰視,便是蔣璋也不能免俗地輕飄起來,待岑十也恩寵日隆,越是如此,岑十心中越是生出不平忐忑來。
岑十同岑跬說是為著岑氏一門的未來,為著能在蔣璋動搖時為蔣存智父子美言,可實心裡,她倒是想著自家也有骨肉。若是她僥倖有個一兒半女,哪個還敢說鳳子龍孫的外祖父外祖母是庶孽!若是她運氣再好一些,再好一些,那個位置也不是不能想一想的。可所有的雄心壯志在蔣璋的無用中化為雲煙。
便是她日後少不掉一個太妃,可有沒有恩情到繼任者面。自然也不要受想人善待,便是這樣,她還不能露出不喜歡來,萬一叫蔣璋看出他的異狀,得罪了他,不用等日後,現時他就能叫她無依無靠。
所有的忐忑不安在岑十看見祁王蔣存禮那曇花一現般的笑容后消失得無影無蹤。
是了,一家子一母同胞的嫡親骨肉分些薄產時都能破臉呢,要是兩邊兒不同母那多半會錙銖必較。更不要說那個至尊至貴的位置擺在那裡,眼看著差一步半步就能摸著,哪個肯退?哪個肯讓?扶蘇之與胡亥,楊勇之與楊廣,李建成之與李世民,承乾之與李泰,比比皆是。
而今,泰王祁王等都以戰功封王,世子卻還是含混地殿下叫著,難道是蔣璋不想立他做太子么?倒也不全是,要有意旁的兒子,一個王爵早給了,怕是在立與不立之間動搖呢。
這就是她的機會了,蔣存智蔣存禮之間的罅隙正是她的機緣,一旦有從龍之功,再有庶母這層身份,誰做皇帝都得給她尊崇,她有了尊崇,岑氏一門三十年富貴也有了。
不說岑十意動,再說蔣璋,看過蔣承業之後又把目光放在蔣苓身上。
這時的福郎眉目已漸漸長開,一雙眼活脫脫得肖似岑氏,蔣璋起先有些歡喜,還叫蔣苓抱近些,叫他看看。
蔣苓應一聲,抱著福郎走到蔣璋面前,曲膝行禮,待福郎拜見外祖父,蔣璋還去拉福郎的手,笑道:「福郎,我是你外祖父。」
哪曉得一向愛笑,不怕生的福郎見著蔣璋后竟像換了個人一樣,不笑也不動,只拿烏溜溜的眼睛盯著他看,蔣存智蔣存禮之間的罅隙正是她的機緣。。
起先蔣璋還以為是福郎認生,還能笑,可叫福郎盯著看,蔣璋竟是漸漸心虛起來。他自知虧全岑氏頗多,為著這份虧欠,所以才發誓不續娶。可如今他納了岑氏族妹進宮,給她恩寵給她身份,除著沒冊她做皇后什麼都給了。所以叫福郎那雙酷似岑氏的眼睛看著,蔣璋以為自己違背了諾言,竟是羞慚起來,又由羞慚轉為惱怒,手一松,將福郎的手丟開,轉向蔣苓:「這孩子太膽小了些,需得好生教養,別墮了他父阿爹的名聲。」
福郎像是聽得懂蔣璋說話一樣,又看了蔣璋一眼,小身子一扭,撲到了蔣苓肩頭,將小臉藏進了蔣苓見窩。如此一來,蔣璋臉上更是抹不開,要是從前,大約也就罷了,如今的蔣璋,已許久沒人敢叫他沒臉了,帝王之氣一天重過一日,看著福郎這樣「不識抬舉」,就把一腔慈愛都勾倒了,轉而招呼起蔣茉的珍郎來。
珍郎雖然叫蔣茉嬌養得厲害,可他到底比福郎大上些,隱約認得蔣璋是外祖父,見向他招手,略想了想,就對蔣璋笑了笑。這一笑,就叫蔣璋心頭的烏雲散開了些,臉上神色轉和,引著珍郎說了幾句話,便指著一路辛苦,擺手令他們自回府去歇息。
眾人舞拜而退,哪曉得福郎才出大殿,也不知看見了甚,竟是格格笑了兩聲,小嬰兒的聲調高,笑聲傳進大殿,竟是令蔣璋這樣的人臉色也有些掛不住。
你道福郎為甚不喜蔣璋,說來也是最簡單不過的事,卻是蔣璋數十年的戎馬生涯,經歷大小戰役無數,就是直接死在他手上人也以百計,身上自帶著血氣,福郎生性靈敏,是以有些怕,所以不肯親近。哪裡是像蔣璋想的那樣,以為福郎不肯和他親近是受了岑氏影響,只是不喜已經生成,又有珍郎做對比,是以格外深刻些。
不說蔣苓不知蔣璋已對她們母子生出意見,就是知道也是個無可奈何,只能從長計議。只說蔣苓車架來到益陽候府前,中門大開,侯府長史率領府中眾人齊齊在府前列隊,見石秀扶著蔣苓下車,一起拜倒,個個口稱殿下。
蔣苓長眉一軒,轉臉去看石秀。便她必然是公主,可旨意未下,一日就不能出口,如若不然,便是逾距,少不得要被參一本,不過早叫幾日就要挨一頓參,又何必。
還是石秀知道她謹慎,便笑道:「無妨,聖人是你阿爹。」
蔣苓想一想,也是一笑,道:「倒真是我多慮了。」說了,夫婦們並肩而入,虞氏抱起福郎跟上。
才一進門,就看門內戰了個十二三歲的少年郎,眉目清楚,衣裳整齊,正是寶郎石明宗。石明宗身後落後半步是個半老婦人,雖然還是一頭的烏髮,膚色也甚白皙,可臉上皺紋頗多,只看頭髮身姿,好說句風韻尤存,再看臉,已是半老,卻是劉麗華。
蔣苓與石秀夫妻們進宮面聖,劉麗華不過是石秀側室,石瑾的身份也尷尬,自然都進不了宮,也只有在府里等著。這對兒母子才尋到石秀時,對蔣苓敵意甚深,過了這幾年,幾番交手,劉麗華一概落在下風,自然恨蔣苓更深。可如今蔣苓已是公主,便是石秀肯向著她,她也無力與蔣苓爭,還得堤防那個老六說出什麼了不得的事來,所以心中再是憤懣,也得加倍地恭敬小心。
蔣苓將她母子二人看過去,慢慢笑了笑,「你們也太小心了,我自會叫你們。」一雙眼從劉麗華臉上挪過,落在石明宗臉上,停了停。在石明宗以為蔣苓要和他說話時,蔣苓已將目光移開。
石秀已許久沒好好看過劉麗華了,他二人也曾有過舉案齊眉的日子,從前的劉麗華大方明理,真是個賢內助,石秀一直以為是自家祖上積德才能得此賢妻,所以當年得知她失蹤,要將她找回來也是真心實意。可不想夫婦們重逢后,劉麗華變得面目全非,一心只想著她們母子的前程,全不想他做人女婿的難處。若是蔣家是一般人家也罷了,雙妻並嫡雖然與法無據,可事出有因,也說得過去。偏蔣璋是國公是魏王,若是認真惱了,別說他們母子他保不住,便是自家大約也未必能毫髮不損。
好在如今他們母子也明白了道理,曉得退讓,自此以後一家和睦,這才是興旺氣象。
石明宗覷一眼蔣苓身邊的石秀,石秀也正好看他,臉上還帶些笑,似乎對他的恭謹很是滿意,石明宗兩眼一彎,也笑了起來,開開心心地叫了聲,「福郎,來,叫阿兄抱。」說著向福郎張開了手臂。
福郎在虞氏懷裡歪著頭看著石明宗不說話,就在石明宗以為福郎看他不上時,福郎似乎終於認出了石明宗是他阿兄,笑著叫石明宗抱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