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五章 吾心安處即吾鄉
段一流的身軀已經被炸成灰燼,一身龐大靈氣隨著爆照聲響,逐漸揮灑在天地間。
但是,在那團黑灰色的雲團之間,隱隱亮出一個光點。
這是段一流的元嬰。
直到這一刻,段一流才爆發出他心裡的陰翳憤怒,以及內心深處潛藏的那抹恐慌。
什麼陪葬豪言,什麼報應不爽,自然都是他的信口雌黃。
為的就是營造出自己願意慷慨赴死,在那兩人的刀劍離開身軀之後,他就可以分出一縷元嬰神魂,舍了肉身和修為,徹底遠去,雖然傷及大道根本,可總好過命喪當場。
但是段一流呆若木雞。
雲團之上,驀然立著一把散發著無盡寒意的冷冽長刀,非但沒有離去,反而愈發向雲海靠近,擺明了要當他的殉葬品。
不行,顧不得太多!
哪怕頭頂還有一把長刀在虎視眈眈,再不金蟬脫殼,就真的只能束手待斃了。
段一流已經不再奢望十全十美,雖然神識敏銳察覺到,幾處地方的飛劍隱匿游曳,借著氣府轟然炸開、光芒刺眼的瞬間,段一流的元嬰瞅准一個間隙,果斷往更高處一閃而逝。
雖然元嬰頭頂之上,始終有一把長刀步步緊逼,可是在這份驚天泣鬼神的動蕩之中,可以忽略不計。
不曾想葉凡居然沒有中計,沒有伸手去接住那半仙兵法袍,而是由著它往遠處飄去,一點時間都沒有耽擱,但是段一流的元嬰信心十足,就算踩著那把仙兵級別的飛劍,葉凡也已經追不上自己,除非是一邊御劍,一邊使用他那道詭譎的身法,並且前提是找准自己的逃遁方位,三者缺一不可。
尤其是這個機會,稍縱即逝,因為那把長刀很快就要被自己的元嬰甩掉,先前氣府自爆,已經將那把長刀炸的暈頭轉向,再難牢牢約束住元嬰了。
可就在此時。
一道白芒在天空中如驚鴻過隙,畫出一道瑰麗的弧線。
一身白衣法袍的葉凡,壓榨出自己體內所剩無幾的最後靈氣,配合風馳符,接連使出了兩次三千影葬,在離開九霄天劍身的瞬間,憑空來到那隻小巧的元嬰身後,無視周身的爆炸雲海,心無旁騖,腦海之中,全是幻境中黃袍白髮人的開天之劍。
葉凡神色平靜,一劍斬下!
那隻段一流的小巧元嬰,神色大駭,卻根本沒有什麼反制手段。
不過一個巴掌大的小巧元嬰,便如同一葉殘破浮萍,被劍氣洪水迅猛衝刷而過。
從此再無半點痕迹。
只餘下些許元嬰碎片,化成點點星火,隨後化為最為純粹的靈氣,反哺天地。
可是在一劍徹底斬殺段一流之後,葉凡當下也到了油盡燈枯的凄慘地步,持九霄天劍的整條胳膊都已經變成白骨,甚至五指都握不住九霄天的劍柄,直接墜向大地,不但如此,葉凡整個人也跟著九霄天一起頹然砸向地面。
好在一直在遠處蓄勢待發的喬三刀,在半空截下葉凡,最終扶著他站在緩緩下降的九霄天劍身之上,而他自己則在飛劍之外的空中大袖飄搖。
喬三刀看著面前一副極為凄慘模樣的葉凡,既有怒氣,也有佩服,「公子!你也太莽撞了!就算由著他離去,一縷重傷元嬰想要東山再起,沒個百八十年純屬奢望,到時就算他上門尋仇,你我還會怕了他不成?」
葉凡歪頭吐出一口血水,仰頭看著天空威勢猶在的爆炸雲團,咧嘴凄慘一笑,看得喬三刀直嘆氣。
片刻后,葉凡收回視線,轉頭望向喬三刀,並沒有什麼志得意滿的表情,「血債還需血償。段一流對李叔叔的債,還清了。」
喬三刀趕緊掏出一隻瓷瓶,倒出幾粒芳香清爽的渾圓丹藥在手心,緩緩喂葉凡吃下,最後又拿出一貼膏藥,順著葉凡的白骨手臂輕輕塗抹,哪怕是葉凡這麼能吃痛的傢伙,仍是呲牙咧嘴。
這是葉凡事先就備好,可讓白骨生肉的高階丹藥。
喬三刀發現葉凡正轉著腦袋,環顧四周,似乎在尋找什麼,心中瞭然,沉聲道:「方才我已經幫公子接住了那十餘把飛劍,暫時收在收納物中,就是有些破損,倒是還需公子花錢修繕。」
葉凡鬆了口氣,隨即問道:「那件法袍?」
喬三刀答道:「那法袍被段一流故意送到遠處,想吸引咱們的注意力,我沒敢去取,應該是飄到了腳下的大山裡,不過此地荒無人煙,應該比較好找。」
兩人順著飛劍,緩緩向地面下降。
葉凡此次出手,絕對物超所值,不止將仇家斬殺了一位,更收穫了一件半仙兵法袍。
當初迎難而上,執意要將段一流斬殺當場,對於神魂和體魄的淬鍊,也讓葉凡收益頗豐,五境修為第一次有萬丈高樓平地起的感覺,不再是那種虛無縹緲、捉摸不定的意味。
葉凡覺得這場廝殺,哪怕沒有那件半仙兵法袍,哪怕十餘柄飛劍盡數崩壞,都不算虧。
如今自然是賺了個盆滿缽滿。
不過世間法寶終究是身外物,唯有手中之劍,才是葉凡真正想要死死抓牢的立身之本。
喬三刀緩緩說道:「那件道袍的來歷應該很不俗,段一流明顯未曾完整發揮出這件法寶的威力,回頭我去查查,說不定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穫。」
葉凡笑道:「看中了?」
喬三刀猶豫片刻,木訥的點點頭。
葉凡擦了擦臉上的血跡,聳肩道:「跟著我出生入死這麼長時間,也沒給你什麼好東西,那件法袍如果真瞧上眼了,那就給你便是。」
喬三刀恭敬道:「屬下謝過公子賞賜。」
兩人落在城堡外的山林之中,喬三刀心意一動,空中的凌厲長刀一閃而逝。
喬三刀主動泄露底細,「我的這把刀,名叫大巧,是當年在南筇國我殺了一個天外仙人所得的本命物,刀身重達五百六十斤,以勢大力沉,殺力巨大著稱,後來我又發現了一道罕見的神通,「三刀流」。」
葉凡在一棵大樹底下盤腿而坐,瞥了眼肉芽正在緩緩生長的白骨胳膊,好奇道:「就是那個可以憑空變化出兩把長刀的奇異神通?」
喬三刀思索了片刻,反而搖頭道:「嚴格意義上講,不是變化出兩把長刀,而是在同時斬出三刀后,便有了這般變化。」
葉凡驚異道:「這也行?」
喬三刀瓮聲瓮氣說道:「當時為了將三刀流施展出來,算是廢了一番功夫,不過也算是物超所值。」
葉凡咧了咧嘴,知道喬三刀輕描淡寫的這句話後面,包含著多少艱難險阻,整個人顯得有些沉默。
喬三刀看到沉默下來的葉凡,心境也跟著安寧下來,跟他相對而坐,問道:「公子,之前為何要這麼拚命?」
葉凡滿臉理所應當,「先不提我與段一流之間的血仇,便是之前,你我就已經說好,你去主樓阻殺那隻鬼嬰,我去阻止那道雲海,承諾出來的事,總要做到吧。就算做不到,也應該要儘力而為,總不能仇人在前,連命都不拼吧。」
葉凡停頓片刻,略作思量後補充道:「不過都跟人打生打死了,把情況往最壞處想,總是沒錯的,現在事情已經過去,你我都還活著,便是最好的結局嘍。」
喬三刀不置可否,坐在葉凡身邊警戒的看向四方,以防意料之外的危險出現。
之後又過去了很久,葉凡的手臂已經恢復了小半,他轉頭看向喬三刀始終冷靜的側臉,緩緩出聲道:「對不起啊。」
喬三刀怔了怔,疑惑道:「公子為何要對屬下道歉?」
葉凡撓了撓腦袋,嘆氣道:「其實我這把本命飛劍品階很高,應該可以抵禦住段一流的自爆餘波,只不過之前因為一些事情,有過損傷,所以之前下意識里我就把九霄天召回來了,差點讓你的大巧受到折損,對不住了。」
喬三刀呆愣片刻,應該是覺得這算不上什麼大事。
葉凡笑道:「這是我的態度,跟你覺得無所謂沒什麼關係。有些事情,你做了,就要有你的權衡和考量,不過憑你我之間的關係,也不必說太多。」
喬三刀又有些沉默,葉凡便語重心長道:「不過話又說回來,你跟我之間是不必多說什麼,但是你不能不跟自己喜愛的姑娘多說一些啊。我以前有個朋友,就是跟你說起過的魏成,在這種事情,就都沒你這麼扭扭捏捏,你太不爽利了。」
喬三刀雖然不善言辭,但心中的思量絕不會少,所以葉凡知道從葉凡嘴裡說出的「朋友」二字,分量到底有多重。
互相託付生死都不為過。
而事實上葉凡就是這麼做的,段一流以五把山嶽巨劍壓頂而下,只要喬三刀出手再慢一點,哪怕葉凡躲在巨劍下的大坑中,依然會被籠罩在整個城堡的兇猛劍氣所鎮壓,活活憋死其中。
長久的沉默。
唯有夏日毒辣的陽光,透過疏疏密密的枝葉,撒落林間。
喬三刀坐起身的時候,驀然發現安靜坐在樹前的葉凡,在傷心,而且是很傷心的那種。
他有些納悶。
不知道天底下能有什麼事情,能讓葉凡這麼想不開。
今天的城堡大戰,大難臨頭,最後安然無事。
而他葉凡也還在好好活著。
斷水山。
所有人也都安然無事,甚至像他葉凡這樣的泥腿子,都走了這麼遠的江湖。
因為一個男人。
他叫李金。
他有個兒子,叫李清風,是我的朋友。
如今大仇報了一半,為什麼我卻害怕去見他呢?
葉凡越想越覺得難過。
......
......
返回的路上,葉凡的情緒已經恢復如常,那條白骨裸露的胳膊,血肉正在緩慢生長,其中一條條經脈如樹根般緩緩蔓延,十分玄妙。
喬三刀指著一根根經脈為葉凡講解,葉凡看得仔細,聽的也很仔細,好似一位學童在學學問,也虧的兩個人有這份定力,不然就算是平常見慣了屍體的老卒,都不一定能忍下心來。
葉凡一邊走一邊看一邊聽,忍著痛,津津有味,隨著親眼見證那些經脈的生長,對於氣運及自身體魄一事,大有裨益,茅塞頓開。
臨近主堡,葉凡只好收起胳膊,免得被路過的百姓當做魔道中人,有法袍傍身,可以將這幅凄慘場景藏在袖中的同時,又不會影響到葉凡手臂白骨生肉的進程。
在葉凡休息的途中,喬三刀在確定安全的同時,已經撿回了那件半仙兵法袍,葉凡掂量了一番,說這是件年頭久遠的法寶,品相極高,上邊五把飛劍的繪製,無論是神制還是形制,都很不簡單,極有可能是制於某家仙家劍門,說不定最早會是某位著名劍修的本命物。
因為葉凡對這些事情還算感興趣,當是豐富自己的見識,所以了解很多。
至於喬三刀是否會獨吞劍袍,葉凡則是想也沒想,因為打心底覺得喬三刀不可能是那種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世道複雜,人心難測,防備心可以有,但不可以過,不然就是隔閡一起,心關難過。
葉凡突然說道:「來人了。」
喬三刀瞥了眼葉凡,有些驚異。
自己也不過剛剛才察覺到,這份敏銳的神識,大概已經完全不輸六境,他如今當真只是五境修為?
一行兩人小心翼翼從主樓側面出來,正是黃正德和趙遙二位九龍嶺中人,他們之所以沒有去往主樓,還是黃正德的主意,在北方山林高處,無意間見到了葉凡和喬三刀重返城堡的身影,老者就決定來此匯合,先問清楚那位魔頭的動向,兩撥人再一起去往主樓,顯然更加穩妥。
黃正德深作揖,自我介紹道:「老夫黃正德,乃是九龍嶺外門執事,有幸拜見兩位恩人。」
先前葉凡與喬三刀進入主樓時,並未報上姓名。
葉凡作揖還了一禮,「在下葉凡,這是我的朋友,名叫喬三刀,我們二人皆是紅葉國人氏。」
黃正德起身後,環顧四周,小心問道:「兩位恩人可知曉那位魔頭的下落?」
葉凡把那隻受傷未愈的手臂往後縮了縮,指向喬三刀臂間懸挂的飛劍法袍,微笑道:「幸不辱命,已經將其斬殺。」
段一流從雲海落下之時,搬動五柄山嶽巨劍鎮壓而下,黃正德當時有過驚鴻一瞥,心驚膽戰。此刻見著了這件繪有五把飛劍的法袍,心中翻江倒海,既不敢相信,就憑這二人就能夠成功斬殺一位極有可能是元嬰境的仙人,可又無比奢望這位白袍少年的言語,所言不虛。
九龍嶺外門執事黃正德,到底是一位久經風雨的老油條,哪怕將信將疑,臉上仍是感恩戴德,滿是崇敬神色,再次打了個鄭重其事的稽首,「兩位恩人不過是路過此地,偶遇魔頭逞凶,仍然願意仗義出手,救大燕京都數以千計的百姓於水深火熱,功德無量,在下先替大燕京都與九龍嶺,謝過兩位恩人的大恩大德!」
一片赤子之心的趙遙,熱淚盈眶,趕緊拱手抱拳,作揖到底,對兩位外鄉人分別說道:「大恩不言謝,若是兩位恩人不嫌在下駑鈍,趙遙願為兩位恩人當牛做馬,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九龍嶺執事黃正德的懷疑和慶幸,以及大戰之後的心神憔悴。
趙遙經此大難,想要奮發圖強,以後斬妖除魔,不會像如今這般一籌莫展。
喬三刀輕抬眼皮,早已瞭然於心。
葉凡對於這些,感觸不深,只是依稀記住了那些微妙的神態和眼神,其中道理,尚未悟透。
喬三刀瞥了眼一臉真誠的趙遙,難得主動開口:「你這小子,很不錯。」
趙遙抬起頭,神情有些羞赫。
黃正德站在身後,輕捻鬍鬚,滿臉自得。
對於趙遙,他有著很大的驕傲與信心。
一行人趕往城堡主樓,雖然葉凡已經說了那邊塵埃落定,並無大礙,趙遙卻依舊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生怕一推開大門就是魔頭肆虐的畫面。
到了主樓大門,黃正德小心翼翼的探出身去,發現與自己離開時並無兩樣,唯有那位心口被一刀洞穿的美婦,渾身血液已經流干,只剩下兩身皮囊乾巴巴的躺在大堂內,有些異樣的驚悚。
見此情形,黃正德二人才終於鬆了口氣,開始向宗門傳遞情報,留守待命,收集證據用以上報。
葉凡不想摻和進去這種宗門的利益之爭,只是帶著喬三刀走向頂樓陽台。
喬三刀坐在欄杆上,四平八穩,葉凡有傷在身,只是坐在地面,舉目遠眺。
片刻后,喬三刀輕聲說道:「公子,你可能還需要在這裡待上一段時間,如今京城局勢太亂,你又在被通緝,不過應該不會太久,剛好在這邊養好了傷,再去京城處理後續事宜。」
葉凡想了想,覺得也只能如此,便緩緩點頭。
突然,葉凡問了一個很匪夷所思的問題:「喬三刀,你想家了嗎?」
喬三刀轉頭看向葉凡,艱難勾起嘴角,露出一個有些難看的微笑:「吾心安處即吾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