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一卷 02 不了之頭
頭一落地,身為師姐的荷雁山就放下了天軸葫蘆,她目光如電,一捕捉到斷了頭後身體有抽動的跡象,就立刻喝道:「霍辛,上針!塔齊安、呂騰,擺陣!」
同時,她還摸了摸內襯的手雷,這可是從漓國進口的,據說還保存著「純正的龍吼」。
由父親自身所誕之子,若通元池,身軀有大補之效,而其頭在斬首后,會迅速生齣劇毒,故人首分離之後,必要速速按規矩將其制住,否則干擾身軀之靈質。
想到師傅與半目天師提醒自己的這句話,她帶頭顱離開的速度很快。
其餘三名周師迅速奔入刑場內,各自履行起了職能,與此同時,弓箭手們被監斬官喝退,隨後監斬官就與屬下一同離開了。
明天,會有十九萬兩銀票單獨送到他們的衙署。
年僅十歲的霍辛在地上攤開長長的絹布包,從布中按順序抽出大大小小的金針與銀針,眼睛掃過王禹的身體,鎖定了輕重穴道。
頭為神京,胸為心門,腹為靈釜,各有職能。
元池是周師之炁的源頭,而頭、胸、腹,三者共同構成了元池,被稱作「元池三部」。
荷燕山完全不畏懼死屍的頭顱,手腳利落地將王禹的頭放進預先準備的漆盒之中,但沒有封上,她跑出刑場,將盛放頭顱的漆盒放於香台之上,將香灰倒入盒中。
荷燕山最後瞥了一眼頭顱,嘆息道:可惜了,雙眉奕奕有神的一個少年啊……
又想起自己的欽慕之人,心一橫:取麝香的人為何要關心鹿的心情?
她蓋上了盒子,又將炁混著香灰製成封泥,封住了漆盒。
封上了漆盒,彷彿封上了棺材。
荷燕山敲了敲這具「棺材」,狠聲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錯的是生下來的你,你要是不被生下來,不就沒有這種厄運了嗎?也就不會誘惑我們取你身體了,我們沒錯,錯的是你。」
刑場內,塔齊安和呂騰躬下身,在五個方位用釘子定下五枚銅板,然後循著五枚錢幣將五根捲軸不急不緩地鋪開。
捲軸鋪開的同時,霍辛的施針也開始了,粉嫩的小臉壓制住對屍體的憎惡,他嘴裡默念著定靈針的諸個步驟,語氣緊張。
「四、四肢一頸,同為五方,先定五方,後起余針。」
四枚金針,依次刺入了頸部的人迎穴、右手腕的大陵穴、左手腕的陽池穴,雙腳的太谷穴。
「呼——」
霍辛見身體連抽動的跡象都沒了,長舒一口氣,擦了擦額頭的汗,他的手指壓力頓減,靈活地取出兩枚銀針。
一針扎入腹部的神闕穴,一針扎入胸口中庭穴。
「穹蓋玉雨,綿炁滲針。」
一邊念叨,霍辛一邊閉上雙眼,炁流凝於雙手,手按在絹布包上,似在撫琴,緊接著,手指如彈琴般動了起來,指尖點動,炁流隨指尖微微震動,空氣中奏起了低低的樂聲,絹布中剩餘的針,隨著樂曲的演進而接連射出,歸去需要的穴位。
待一曲終了,無頭屍體各部位都已經布滿了大針與小針,粗略一望,還以為長毛了。
霍辛緩步退出刑場,剩下的,就是塔齊安和呂騰的事了。
霍辛一出刑場,宋大人就微笑著迎了上來。
「辛苦了,本官會向你師傅誇讚你們的,對什麼職位有想法,記得告知本官一聲即可。」
霍辛也笑著點了點頭,像個孩子一樣蹦蹦跳跳地跑到一邊去了。
跑遠了,他回頭冷眼一瞥,心想「宋學舟這人還算識相」,卻不想,霍辛這冷眼一瞥,正好撞上了宋學舟的鷹隼般的餘光。
宋學舟也偷偷看自己!確認過眼神,是比自己還陰辣的人,霍辛登時心中一顫。
「哼,就算早早成了周師,也不過是孺子而已,一眼被我嚇住了。」
宋學舟是何等人物?
十九歲在趙國鏡台考取得探花,又經過二十年的宦海沉浮,霍辛對自己的不屑,一眼就看出來了,一個眼神就足夠以牙還牙了。
一個興奮的聲音從刑場那裡傳了出來,吸引了荷燕山、霍辛與宋學舟的目光。
「已經開始化作果肉了,和半目天師說的一樣!」
空氣中傳來了一縷異香,有點像桃子的氣味,荷燕山衝到柵欄旁,沖師弟們喊道:「半個時辰后,開始切分!」
切果肉的工作開始了。
宋學舟沖四個周師威脅道:「就算你們是玉台館的人,誰都不要偷拿!不然,小心你們的皮!」
話雖這麼說,當宋學舟覺察到有三個人偷偷切了一小片沒有上交后,最後卻什麼也沒有說。
等幕前之人將幕後之人的所圖所願完成後,王禹的頭顱出現在了謀大逆者們的停屍所,他的頭從漆盒中取出,和車騎大將軍府的子弟們的頭一同放在一起。
在首級送往邊疆,梟首示眾的前夜,一個人偷偷潛入了停屍所,掰開王禹頭顱的嘴巴將一粒骰子送了進去。
「我向半目天師佔過了,你有五成的希望,這是我一個濮南人能為王家子弟做的最後一件事了,望你們的祖宗護佑你。」
這就是謀逆者的末路了。
他們的首級將被傳往趙國的西北邊疆的軍鎮,給予當地兵卒進行「警示」:無論何人覬覦至尊之位,都是這個下場!
身為皇帝的石襄,對王芳夥同自己的叔叔開平侯造反十分憤怒,根本沒給頭顱做防腐處理,就是要在梟首時讓人們看到其腐爛的慘相。
及至深秋,王姓子弟們的首級高懸在安廷軍鎮的城門上展出,一個月後,傳到軒門軍鎮,軒門之後是素倉。
素倉、曹浪、澈盾……總之一路往西,一個個軍鎮的官兵都看到了曾經的車騎將軍及其子弟們的頭顱。
隨著首級的向西傳動,一個傳聞也隨著軍鎮一路向西傳播——「所有的首級都在腐化消解,只有一個人的頭顱還保真如初。」
直至傳到西邊最後一個軍鎮——懷康的時候,那個人的頭依舊沒有腐化,而時間已經走到了新一年的春天。
「走啦,有什麼好看的!娘的,一群反賊的死人頭罷了,生前再尊貴,現在狗屁都不是了。」
一個軍漢呵斥了一個年輕小兵幾句,隨後兩人往遠處的塢堡趕去。
懷康是趙國西北戰事最少的軍鎮,本就沒多少軍隊,本地的人也少得可憐,西邊就是雲斷山脈東部的森林。
懷康的新居民「五十二顆人頭」正懸在樹林旁的草地上,高高的鐵杆上,謀逆者們的頭顱沉默地懸在那裡。
西側的樹林高聳,一群群綠色的陰影啞然噤聲。
偶爾有風吹來,失眠的林葉才發出「沙沙」低語,在這種沉默中,雨水在綿綿細雨中慢慢流轉,天地迎來了驚蟄。
麥穗光色的烏雲在靜息的大地上漂泊,寥闊的林地無言地望著梟首中的罪人們,小溪在世界的角落偷偷流淌,春雷於遠處震響。
春雷的腳步由遠及近,終於打在了幾根鐵杆上,觸及了幾顆罪人的頭顱,王禹的那顆最為雷電青睞,待遇是五雷轟頂。
風雷雲雨散去,驚蟄一閃而過,天地隨著一輪朝陽復甦了過來,陽光灑下,一個頭顱的雙眼懶散的睜開。
「嘶……啊?這裡是哪,我不是在刑場嗎?超越了貓頭鷹來著……」
王禹醒了,他不知道自己臉有些黑。
環顧四周,看見親人們(的頭骨)陪伴在側,嚇得嚎叫了起來。
「死人頭啊啊啊啊啊啊!」
不亞於春雷的聲音響起,王禹慢慢開始搞明白他們這個頭顱經歷了什麼了。
首級被傳授邊疆、只有他的頭顱還剩下鮮活的皮肉與眼睛了、不知為何活了過來。
瞅著腦袋下面空蕩蕩的,王禹欣喜過後感到了恐懼。
「我成了飛頭蠻?不對啊,沒有能飛起來的感覺啊。」
不要說飛了,連蹦蹦跳跳的能力都沒有,雖然頭部有知覺,還能感覺到稀少的炁在腦中流動。
有炁的流動,說明他沒死,但到底是為什麼?
不但超越了貓頭鷹,還超越了生死,這讓王禹疑竇叢生。
王禹在疑惑自己的生死,千里之外的趙國國都天熹,也有人在疑惑。
趙國司天監觀象台上,一個紫衣少女怔怔地看著漂浮在璣衡器的發光點。
「為什麼天地中還有王家男子的炁?王家的哪個公子還活著?」
有人在疑惑,自然也有人心知肚明。
遠在趙國國度-觀象台西北二十里處,一座掛著「半目天師」四字牌匾的山中草棚之內;
一個鶴髮童顏的男人正裸躺在溫泉中,看了看浮在水面上的盤子,確認了盤中物的卦象后,滿意地點了點頭,他的右手帶著一條手鏈,串著三個骰子。
伸出手鏈的右手,摘了一片果肉吃進了肚子里,全身的炁流歡快地流轉了起來。
「好,王禹的精華比我想象的還要好!」
隨後,在僅有他一個人的天地里,開始自言自語。
他沖自己問道:「徐常楨,不,又叫錯了,都改名王長楨好久了,他的四兒子沒死,你說要不要第一時間告訴玉台館的那位?」
隨後他又回答自己:「明天第一時間暗中告訴他,別讓那人著急。」
「不成,你們倆太不穩重了!那人性格太直,早點知道恐有殺身之禍。」
「那就不告訴他了,那康應元,什麼時候知會一聲?」
「六月十五吧?那可是傳統的復仇節。」
「你不覺得這樣太惡毒了嗎?他們會以為我們本性厚黑的!中元節告訴他們吧,這樣比較應景。」
「誒?你們兩個難道不厚黑?那要跟天環教的人說嗎?」
「告訴他們幹嘛?不說!」
三種語氣,恰如三個人。
男人的一番自言自語,最終敲定了真相的披露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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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的陽光拂面,但王禹一點也感覺不到溫暖。
王禹曾從老爹王長禎的口中聽到過,有道士切下頭仍能活,最後在炫耀的時候被鶴叼走差點扔到油鍋里的事,他當時笑話這道士太蠢了。
料峭的春風拂過他的額頭,現在一點也笑不出來。
一隻白鶴正優雅地停在一根鐵杆上,一對鶴眼有意無意地去看他。
於是,王禹閉眼裝死。
啊……看不出我,看不出我!我都已經死過一回了,裝死能力可是頂尖的,這扁毛畜生一定看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