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三）

三

第二天，太陽像剛出爐的荷包蛋，熱氣騰騰。午後，知了在南窗的柿子樹叫個不停，三姑娘在榻上酣睡，突然間聽到屋外一片嘈雜，急促的腳步聲，凌亂的叫喊聲，粗糙的銅鑼聲。三姑娘睡眼惺忪地坐了起來，正要穿鞋，娘從屋外衝進來，神色有點慌張，「快，天狗噬日了。」她一把抓住三姑娘的手，就往外跑，出到大門外。門外是一片空地，正聚著村裡的人，幾位大叔拎著銅鑼，拚命地敲，其他人拚命地朝天大喊。他們的頭上都系著一條黑綢巾，遮著眼睛。娘遞給三姑娘一塊黑綢巾，讓她蒙上眼睛看天上。三姑娘瞥見外公、外婆等人的臉上也蒙著一塊黑綢巾，望著天空。日頭依然很大，只是日臉右下角缺了一個口子。

「娘，日頭壞了。」

「不是日頭壞了，是天狗在噬日。」

「娘，天狗為什麼要噬日啊？」

「快看，別說話。蒙著黑綢巾看著，千萬別放下，要不眼睛會瞎的。」

三姑娘繫上黑綢巾，看見天狗正在不緊不慢地吞食著日頭，日頭已變成月牙，光軟綿綿的。湧來一陣風，涼颼颼的在身邊擦身而過。外婆腳邊的狗——阿福和它的夥伴們一直在吠叫，整個村莊的狗都吠叫著，沖著日頭。天狗一口口吞噬日頭，日頭在苦苦掙扎，變成眼眉，變成窄縫……天黑下來了，竟然閃現了星星，眼睛一眨一眨的。天狗用力一吞，日頭髮出一圈白色的光暈，就被全吞下了天狗的肚子里。整個世界一片死寂，村民嚇壞了，停下了震耳欲聾的喊叫聲。有人竟然雙腳一軟，跌坐在地上，有人跪拜在地上，有的人捶胸頓足。三姑娘也陷入恐懼中，她看見天狗的肚子里有一個黑日頭，就像惡鬼的巨眼，好像要把人吞噬。她情不自禁用一隻手掐緊娘的衣襟，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很短，但在三姑娘心中卻覺得像過了一輩子那樣長。三姑娘膽怯地偷看一下黑色的魔眼，赫然看見它吐出一條巨大的火舌，恍惚中，三姑娘好像看見外婆的魂魄被攝走了，心裡不禁打了個冷顫。突然，天狗又把黑日頭吐出來了一點，黑日頭身上好像還抹了一圈紫紅色的血。人們從失魂落魄中驚醒過來，呼天叫地，「啊~~~~~~~~~~~~~~~~~」。銅鑼聲再次響起，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天狗一步步被嚇走，日頭又活過來了，慢慢變成一鉤彎月，又變成被啃了一口的月餅。銅鑼聲響得更緊了，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很快，天狗嚇得走得遠遠的了，日頭變得又大又圓，大地亮亮的。大家感覺就像做了一場噩夢。大叔們很激動，拋下了手中的銅鑼，又叫又跳。外公、外婆、娘和三姑娘等人也很興奮，扔掉了蒙著眼的黑綢巾。喧鬧中，三姑娘看見外婆棗核似的臉笑得像綻開的菜花。

娘扶著外婆，外婆牽著三姑娘的手，進了大門，穿過庭院，回到正廳里。外公已在太師椅上坐著了，他示意外婆到廳中的神龕前拿什麼東西，外婆走到神龕前，摸索了一陣，掏出一包包用紅綢布包起來的東西，叫丫鬟一塊塊放在茶几上，小心翼翼的打開，原來是七塊磚石畫像，磚石畫像刻的是天狗噬日的情景，白的是日頭，黑的是天狗。這是先祖在遷移始祖墳時挖掘出來的，先祖傳下來，說始祖時，那次天狗噬日，弄瞎了一批人的眼睛。外公的話緩慢而低沉，透著一種滄桑。

晚上，祖孫三在後庭院里的葡萄架下納涼，外婆突然拖長音調說：

「恐怕我命不長咯，昨晚夢見閻羅王要差小鬼來勾我的小命。」

三姑娘聽了，這回很害怕，還哭了起來：「外婆，我害怕，我要回家。」

外婆安慰三姑娘：「別怕，外婆還死不了。再說，死了三姑娘你就有豆腐吃。」

「我不想吃豆腐……我要外婆長命百歲。」

「長命百歲？從前有個人叫彭祖，他是最長壽的了，活了八百八十歲。他年輕的時候，在終南山遇見太上老君和鐵拐李下圍棋，旁邊圍著漢鍾離、張果老、藍采和、何仙姑、呂洞賓、韓湘子、曹國舅，他也不知道那是神仙，好奇上前觀看，還不時給太上老君支招，結果鐵拐李輸了。鐵拐李就跟彭祖下，還答應輸了他們八仙每人給他一百陽壽，想不到彭祖贏了。完了問，八百歲后呢？太上老君沉吟半響說，除非找到一個叫做不死海的地方，隱姓埋名，閻王爺才沒辦法找上門。漏了姓名，就丟了性命。彭祖四處打聽，終於知道不死海在昆崙山，到他八百歲，他自覺陽壽將盡，就跋山涉水，到了昆崙山不死海，逍遙快樂地過了八十年。一天，他看見有兩個人在河裡洗黑炭，那是閻羅王派來的黑白無常，下計抓他的，但他不知。彭祖很好奇，脫口就說：『我彭祖活了八百多年，還沒見過能把黑炭洗白的。』話音未落，他就被黑白無常用索命繩捆起來了。」

「外婆，什麼叫死了？」三姑娘問。

娘輕斥了一聲三姑娘，還揚起手假裝要打三姑娘。三姑娘趕緊躲進外婆的懷抱。外婆輕撫著三姑娘的頭，緩緩地說：

「死了就是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那還回來嗎？」

「不回來了。」

「是明天不回來了嗎？」

「不是，是永遠都不回來了。」

「那我能跟著外婆去嗎？」

「不能，去了就回不來了。」外婆搖頭。

三姑娘一下子哭喊著連聲說，「我不要見不到外婆。我不要見不到外婆……」

外婆嘆著氣說，「傻孩子，傻孩子。」

人所能知者，必已先入夢。三姑娘回家幾天，就傳來噩訊，外婆過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