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夕陽

第203章 夕陽

謝澤站在驛館門口,看著緩步而來的簡明銳。

離了四五步遠,謝澤拱手長揖。

「進去說話吧。」簡明銳抬了抬手,示意謝澤。

謝澤轉身,落後半步,和簡明銳一起進了驛館。

「王妃的傷怎麼樣了?」

進了驛館,簡明銳腳步微頓,回頭看了眼謝澤問道。

「還好。」

「洪大夫說,腫得很厲害?」

「阿苒說沒事。」頓了頓,謝澤接著道:「王相府上安老夫人曾經說過,阿苒更應該姓安。」

「李明水能從市井之中衝殺而出,必定極其堅韌狠厲。」

簡明銳聲調平平,聽不出情緒。

謝澤看了他一眼,沒接話。

進了驛館二門,簡明銳示意綠樹花草之間的一座小亭子:「就在這裡說說話吧。」

「好。」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亭子。

「明天午時,黃燦滿府,總計兩百三十一人,在青城山下行刑,告慰那些無枉死者。」

簡明銳看著石南放好茶退出,緩聲道。

謝澤眉梢揚起。

「如璋無謀無膽,他敢劫殺你,一是黃燦的慫恿,第二件,是劍門關守將韓柱石送了四十名軍中精銳給他。

我已經遣人去劍門關,接掌劍門關,順便帶杯毒酒給韓柱石。」

謝澤看著簡明銳,等他往下說。

「如璋無知無畏,倒也敢衝鋒在前,在火起之前,已經一刀穿胸而死。

火是如璋的弟弟如琦放的,黃燦把寶押在了如琦身上。」

簡明銳頓了頓,露出絲說不清是譏笑還是苦笑。

「如璋還有份膽子,如琦,連膽子都沒有,黃燦大約就是看中了他無知無能無膽,比如璋更好控制,牽著如琦放了那把火,大約是想做一個如璋和你玉石俱焚的局。」

謝澤低低嘆了口氣。

「如琦昨天夜裡走的,今天一早,已經讓人送他們兄弟出城,入土為安。」

「我讓霍文燦夫妻看著做幾場法事,送送他們。」

謝澤看著簡明銳道。

「嗯。」簡明銳隨意的嗯了一聲,「人都是要死的,早幾天晚幾天,並沒有什麼分別。

他們兄弟這會兒就走了,也是福氣,這十幾年,活著時恣意活,死,也是由著性子死的,這很好。」

謝澤看著簡明銳,沒說話。

「家父病得重,已經時日無多。

我已經送信給祁伊,讓安家兄弟幾個過去吧,楊睿現在荊南?」

「是。」謝澤目光閃閃。

「要是可以,讓楊睿陪同安家兄弟,大約更穩妥些。

楊睿在人心人情上,連家父都佩服得很。

祁伊的脾氣,古怪傲慢,他雖是文弱書生,卻在兵法上極有天賦,蜀中和大理幾場大戰,都是他居中指揮。

祁伊之才,若是湮沒鄉野,實在可惜,可若是用其帶兵,我又擔心他的脾氣,希望你能看顧一二。」

「好。」謝澤答應的極其乾脆。

「蜀中,這一路過來,官吏民情,想來你也看到了,人心所向,卻又猜疑驚懼,能請王相入蜀,看顧幾年,是蜀中之福。」

「好。」謝澤再次乾脆答應。

「那就沒什麼了。」簡明銳沉默片刻,低低嘆了口氣。

謝澤默然看著他。

「王妃的傷沒事吧。」簡明銳看向月洞門。

「無礙。」謝澤答了句,抬手召喚石南吩咐道:「請王妃出來見見大公子。」

石南應了,忙進去稟報。

李苒正架高那條斷腿,側頭看著紫茄幾個圍著剛抬進來的輪椅嫌棄坐在上面太顛簸,得了通傳,忙示意紫茄扶她坐到輪椅上。

「還是用椅子抬出去吧,這東西顛簸不說,這一路出去,門檻台階到處都是,很不便當。」王舲忙建議道。

李苒一想也是,紫茄忙出去叫了四五個健壯婆子,挑了把輕巧的山藤椅子,李苒坐上去,幾個婆子輕輕抬起,往外面亭子過去。

李苒坐在椅子上,出了月洞門,謝澤站起迎出來,李苒看著端坐看著她的簡明銳,只覺得他和上次相比,更加暮氣沉沉。

「你沒事兒吧?」謝澤走近李苒,彎下腰,將李苒的裙子提起些,看了看她那條傷腿。

「還好。」

「大事已定,他大約想跟你說說閑話。」謝澤接著低低交待了句。

「嗯。」李苒看著安靜到寂然的簡明銳,心裡湧起股說不出的滋味兒。

簡明銳看著坐到他旁邊的李苒,目光落在她那雙裹著細白布也還能看出腫漲的腳,片刻移開,看著李苒,微微欠身道:「連累你了。」

「大公子客氣了。」李苒欠身還禮。

簡明銳垂下眼皮,片刻,端起杯子抿茶。

李苒默然看著他,謝澤看著李苒。

三個人都是沉默寡言的脾氣,亭子里一時安靜的能聽到風吹過的聲音。

「陶忠一直把你拘在善縣?」良久,簡明銳開口問道。

「嗯。」

「陶忠病重,自知不治,到京城找長安侯,託付之後,陶忠就被交到我手裡,一直到他死,不過幾天。」

謝澤接過話。

陶忠以及善縣的過往,她一無所知。

簡明銳看向謝澤。

「陶忠的後事,也是我打理的,是他的囑託,讓我把他火化之後,揚灰山野,或是撒入河中,我把他的骨灰撒入城外河中。

最後幾天里,他說話極少,偶爾答上一句兩句。

樂平公主生下阿苒第二天,就撒手西歸,他遵從公主的意願,將她火化,揚灰風中。」

簡明銳嘴唇抖動,片刻,用力抿緊嘴唇,伸手端起杯子。

「我問過陶忠,將樂平公主的女兒拘如囚徒,對得起樂平公主嗎。

他說,樂平公主生下阿苒,曾經看過一眼,說阿苒不該生卻出生,說她自己該死卻偷生,生不如死。

陶忠說,樂平交待他:若阿苒能活,就讓她活著吧。

樂平死後,他送走樂平,回到住處,阿苒還活著,他就不能不讓阿苒活著。

至於別的,他沒再說一個字。」

謝澤沉默片刻,看了眼李苒,垂眼道:「陶忠從沒讓阿苒看到過他,他說他偶爾會看阿苒一眼,他一直覺得,阿苒會死在他前面。」

「你認識陶忠嗎?」李苒看著臉色蒼白的簡明銳,問了句。

「我認識從前的陶忠。」

簡明銳動了動,語速緩慢。

「陶忠自小入宮,在宮裡上的學,他很聰明,學問很好,溫文爾雅,仔細耐心,樂平兩三歲時,他就到樂平身邊做內侍總管,樂平很信賴他。

他很縱容樂平。

從前,樂平偷偷出來見我,都是陶忠帶她出宮。

有一回,剛出宮門就下起了雨,樂平不肯回去,非要見我不可,淋了雨,回去就發燒病倒。

娘娘很生氣,罰陶忠跪了半夜,可等樂平好了,又要出來,陶忠還是帶她出來。

樂平自小嬌弱,小時候,娘娘常擔心她不能成人,為了這個,還曾經把她寄名到村婦名下……」

簡明銳的話戛然止住,獃獃怔怔了好一會兒,慢慢呼出口氣。

他有些失態了。

「不說這個了。」簡明銳直了直上身,看向謝澤,「從前,榮安城有位姓白的道士,招搖撞騙。

邵氏曾找他做法,以求成就她和你父親的姻緣。

白道士自知無能,就口出狂言,以求嚇退邵氏。白道士說,作法的代價,是邵姓全族,以及邵氏的子女。

邵氏答:只有能保住長子就行。」

簡明銳的話微頓,看著臉色泛白的謝澤,片刻,掃了眼李苒,接著道:

「我和祁伊剛到櫟城,白道士的徒弟,從襄陽遞了信兒過來。

邵氏遣了個婆子到襄陽,求他作法保佑阿苒,說是,若阿苒有個好歹,你就不能活了。」

簡明銳邊說邊站起來:

「家父病重,我想多陪陪他。從明天起,我讓人送些稅賦戶籍清冊過來,大約還有些政務,以後,就煩勞你了。」

「好。」謝澤跟著站起來,按了按李苒,示意她別動,自己跟在簡明銳身後,送他出門。

謝澤送走簡明銳,回到亭子,坐到李苒對面。

李苒伸手握住謝澤的手。

「祁伊圍攻金縣,我當時就困惑……」

「不要多想。」李苒打斷了謝澤的話。

「這是軍務,不是家事。」謝澤沉默良久道。

李苒看著謝澤,沒再說話。

……………………

京城的金秋,好象比往年格外美麗。

傍晚時分,邵夫人站在花架下,用長長的銀針,慢慢挑著白菊花中間那十來片花瓣,放到丫頭托著的琉璃盤裡。

「老爺回來了。」垂手侍立在花架旁邊的小丫頭看到從花間小徑上轉過來的謝尚書,忙向邵夫人稟報了句。

邵夫人專心扎著菊花瓣,聽到腳步聲到身邊了,才側頭笑道:「今天怎麼回來的這樣早?你看這菊花,今年這樣顏色,才算是開得正了,這樣的花瓣,拿來做菊花餅,才算是得了菊花餅的真味兒了。」

看著邵夫人的謝尚書有幾分怔怔忡忡,見邵夫人停了話看向他,下意識的往後退了一步,示意旁邊的湖,「到那邊坐著說話吧。」

「好,秋日最宜臨水。」邵夫人多看了幾眼神情怔忡的謝尚書,和他並肩往湖中水閣過去。

小丫頭託了一壺酒和兩隻白玉杯送進來,迎上邵夫人微挑的眉梢,急忙曲膝解釋道:「說是老爺帶回來的酒,說是老爺的吩咐,這就送過來。」

「是我拿回來的。」謝尚書臉上浮起層疲憊之色,「太子賞了瓶好酒,我有些累了,你陪我喝幾杯。」

「什麼酒?讓廚房做幾樣合適的下酒菜送過來。」邵夫人微微蹙眉打量著謝尚書。

他今天這樣子,有些不對。

「宮裡自製的酒,拿幾碟子蜜餞吧。」謝尚書示意丫頭將酒壺放到自己面前。

「宜於下酒的蜜餞不過是蜜漬梅子,別的,這會兒都不合適。

拿一碟子蜜漬梅子,再拿一碟子糟鴨信,早上漬的翡翠藕拿一碟子,就這些吧。」

邵夫人吩咐小丫頭。

謝尚書垂眼看著按在手裡的酒壺,怔怔忡忡,彷彿沒聽到邵夫人的話。

「你這是怎麼了?從回來起,就魂不守舍的,阿澤出什麼事了?」邵夫人側頭看著謝尚書,關切道。

「沒有,阿澤好好兒的,阿澤很好,蜀中,」

謝尚書的話猛的頓住,片刻,才接著道:「太子說,阿澤已經平平安安進了成都城,簡大公子已經把蜀中諸務,交接給阿澤。」

邵夫人臉上說不出什麼表情,好一會兒才問道:「怎麼這麼快?你前兒不還在說,阿澤這一趟,十分艱難,怎麼這就開始接手蜀中了?

阿澤沒什麼事吧?你瞞著我了?」

「咱們在一起這幾十年,我從來沒瞞過你任何一件事。」謝尚書看著邵夫人。

邵夫人蹙起眉頭,「你看你這話,你今天有點兒不對。」

「陪我喝一杯吧。」謝尚書沉默片刻,看著小丫頭擺上了蜜漬梅子等三樣下酒菜,手從酒壺上慢慢抬起,先給自己倒了一杯,又給邵夫人倒了一杯。

邵夫人端起杯子,側著頭仔細看了看,迎著謝尚書舉過來的杯子,輕輕碰了下,笑道:「你今天怪得很。」

「我不會有事瞞著你。」謝尚書沖邵夫人再舉了舉。

「我也是啊。」邵夫人笑著,飲了杯中酒。

謝尚書看著邵夫人飲了酒,也仰頭一飲而盡。

「阿敏,你從來沒信任過我,是不是?」謝尚書看著微微蹙眉的邵夫人。

邵夫人一個怔神,「這話從何說起?」

「我說過,除非我死了,否則我必定娶你,可你還是去找白道長,押上邵氏一族,和我們的兒女,阿敏,你就這麼信不過我?」

邵夫人一張瞬間鐵青,後背綳得筆直。

「因為有了阿苒,阿澤活過來了,你為什麼容不下阿苒?你明知道阿苒死了,阿澤也活不了,為什麼?我已經娶了你了,這幾十年裡,我只有你,為什麼你還容不下阿澤?

為什麼?」

謝尚書一句為什麼,問的痛苦不堪。

「我不是容不下阿苒,我怎麼可能容不下阿澤?

你想哪兒去了?

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樣!」

邵夫人的話又快又急。

「我不過是要讓阿澤知道,你當年是多麼無奈,又是多麼痛苦,等他知道那份無奈,那份痛苦,他能體會到了,他就不會再責怪你,責怪我!

我們有什麼錯?當年那樣,有什麼辦法?

我不過是讓他知道,你當年的萬般無奈!」

「就為了向阿澤表明你沒有錯,我沒有錯,你就不惜搭上阿澤的性命?

你真沒有錯么?我真沒有錯么?

你錯不錯,我錯不錯,比阿澤的性命更重要嗎?」

謝尚書疲憊不堪的看著邵夫人。

「你怎麼能這麼說話?這不是錯不錯的事,我怎麼可能不心疼阿澤,那是我們唯一的孩子,是不是?

我都跟你說了,我只是讓他知道,人都是有難處的,都有萬般無奈只能擇一的時候。

你想哪兒去了?」

邵夫人語速極快。

「阿敏,你嫁給我,究竟是嫁給我,還是嫁給謝家嫡長子?」謝尚書沒理會邵夫人強硬的分辯,看著她問道。

「你這是什麼話?你我相伴幾十年,你怎麼能問我這個?我自然是嫁給你!」

邵夫人臉色青灰。

「你這是怎麼了?撞客了?失心瘋了?」

「簡家,已經將蜀中交到阿澤手裡,白道長和他的徒弟們,都在成都城,平嬤嬤現在櫟城。」謝尚書神情落莫寂然的看著邵夫人。

「你從前就常說,白道長慣會胡說八道,你明知道他慣會胡說八道,還聽信他的話?一個江湖騙子,你竟然聽信一個江湖騙子的話,疑心跟你相伴幾十年、生死相依的人?

你怎麼能這樣?」

邵夫人反應極快,淚水盈睫。

「阿澤把這些,交給了太子。你讓平嬤嬤去襄陽,遞信給蜀軍,讓他們捉拿阿苒威脅阿澤。

阿敏,這不是私事,不是家事族務,這是軍政大事。

太子賜了你這瓶毒酒。」

謝尚書指了指桌子上的酒壺。

邵夫人直直瞪著謝尚書。

「我陪你,我答應過你,此一生只與你相伴,你我生死相隨,你在我必在。

阿敏,你看,我答應過你的,我都能做到,我都做到了。

可你,從來沒相信過我,是不是?」

邵夫人瞪著謝尚書,一隻手慢慢抬起,緊緊抓著胸前。

「阿敏,你告訴我一句實話,你嫁給我,到底是嫁給我,還是嫁給謝家嫡長子?」

一縷鮮血從謝尚書嘴角流下來。

邵夫人猛的站起來,沒等轉身就往前仆倒。

謝尚書慢慢往後靠在椅背上,目光從仆在地上掙扎的邵夫人身上,慢慢抬起,看向水閣外的夕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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