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雲中有人來
「仙凡有路,全憑著足底一雙鳧,翱翔天地,放浪江湖。東方丹丘西太華,朝游北海暮蒼梧。」老人坐在合抱之木下,緩緩的訴說著自祖輩便傳下的傳說。
三丫頭偎在母親的懷裡,不由得聽的呆了。
暮色四合,正是農閑時候,晚風徐來,農戶人家難得的清靜,聚在村中老人屋外的合抱粗大柏樹下聽老人講古。
杜家村祖上曾出神仙。
好幾百年前,杜家還只是一小門小戶之家,家中只有一寡母和兩弟兄,適逢亂世,逃離故鄉,唯有在荒僻之所開一小茶棚度日。有一日一華服青年路過此地喝茶,不一會兒兩兄弟就聽得晴天一聲怒叱,雷聲滾滾,似江河奔涌而來,天光轉瞬暗淡,一道流光由遠而近,自天邊飛了過來,那華服青年便身形一晃飛上了天,兩人一番大戰,終是華服青年取勝。兩兄弟看得呆了,便跪求那華服青年帶他二人去求仙,青年允了弟弟,卻道那哥哥資質不足,仙途無緣。從此弟弟便去修仙,哥哥靠著仙長留下的銀錢做起買賣,開枝散葉,今已作古,便是杜家的老祖宗了。
如今杜家已是一方望族,子弟無數,杜家村不過是小小一支罷了。族人早就疑心這不過是傳說罷了,可就在這一輩,就在這幾天,府城裡族長著人來傳話說老祖宗著人來帶子孫尋仙去了!
待人群散了,三丫頭不由得問起母親來,「娘,我也能成為仙人嗎?」
「你當然能成為仙人!」白氏說的斬釘截鐵。
「可去修仙我就不能天天見娘了。」三丫頭有點忐忑。
「三丫,你聽娘說。」白氏聽她這麼一問,仔細的看了看女兒玉雪可愛的小臉,只覺得怎麼也愛不夠,一股打心底的憐愛湧上來,她看四周無人,便蹲下來捧著三丫頭的臉頰,「你爺爺是村長秀才,爹又在鎮里做掌柜,你又是十里八村少有的認得字的娃娃,你看你在小姐妹里是不是總掐著尖?」
三丫頭立刻點點頭。
「我們養你養的嬌,沒叫你吃過苦,別人家的女娃娃別管多大年紀,哪個不羨慕你?可我們這麼寵著你,終究不過是叫你過上這十里八村姑娘媳婦都羨慕的日子,放到鎮上、縣裡,甚至是府城,那就算不得什麼了。但你要是被仙長帶去修仙了,那可就不再是凡人了,到時候羨慕你的就是全州府的人。」白氏知道自己看重什麼,也就知道小女兒看重什麼,「而且,萬一別的女娃子被帶走了,你留下了,到時候你就被人勝過一頭了,你心裡好受?」
「娘,我要去修仙。」三丫頭試著想了想,原來不如她的人以後比她得意了,這使得她很快就感到難以忍受。
「這就對了。」白氏欣慰的撫了撫小女兒的鬢髮,「凡事都要爭個尖,只有你冒頭了人家才看得見你,你優秀了,才有選擇的機會。你看娘當初要不是十里八村裡最掐尖的姑娘,也不能嫁給你爹是不是?」
「萬一你真的資質不夠,那你就去求仙長,哭著跪著去求,給人家磕頭,求人帶你走,死也要去修仙。娘也知道,仙長見多識廣,不一定吃這一套,但凡事莫不是一個拼字,你去拼了,去闖了才可能有一線機會,不試試怎麼知道呢?「
「可、這也太」
「你給我們養的嬌,不知道求人的滋味,可人活在世上,總是要求人的。你現在不去求,被退回來了,嫁了人做媳婦,也總有一天要去求人的。」白氏撫著她的臉頰,眼裡慢慢含了淚水,「娘希望,你現在學會去求人,總有一天,你能夠不必求人。娘活了一輩子,左不過就為了一個面子,你是我生的,像我。但你也得知道,有的時候,舍了面子才能得到面子。」
「你現在總跟小姐妹比,從來沒人拿你和你的弟兄們比,就因為你不是男娃子,你就甘心嗎?」白氏凝視著小女兒的眼睛,「娘聽人說,仙人是男的女的都一樣,只要你成了仙,想做什麼做什麼,不會因為你不是男娃子就不讓你做了,到時候你也可以和那些那娃子比比誰更好了。」
「娘是沒指望了,就希望你能好好的,你也讀過書,人生莫做女兒身,百年苦樂由他人。明天你跟著大伯去府城,娘就一句話,別回來。」
別回來。
三丫頭不知自己是怎麼跟著白氏回到家睡下的,她只覺得渾渾噩噩的就過去了,天還沒亮她就給白氏叫了起來,穿戴洗漱好了就匆匆跟著大伯往村口趕,白氏忽然追出來,「三丫。」
三丫頭回頭看她,只見這個被俗務侵擾的有些憔悴衰老卻仍顯秀美的婦人在未明的天光里凝視著她,嘴唇輕輕顫抖,「娘昨晚跟你說的,你別忘記了。」
「我不會忘記的。」不知道為什麼,自心底里一股力量使得她大聲說道,「我一定會跟仙長去修仙的,娘你放心吧!」
白氏似是笑了,「但不管怎麼樣,」她深吸了一口氣,「你也得對得起你的良心。」
「去吧,別回來了。」
「三丫,娘跟你說了什麼啊?」她的二哥偷偷問她。
「秘密。」三丫頭朝她二哥做了一個鬼臉,心情漸漸好了起來,她知道自己是白氏最疼愛的孩子,這就夠了。
三丫頭和村裡幾個小姐姐一起坐在牛車上,旁邊跟著同村的男娃娃,由好些個成年男子陪著,有說有笑的往府城裡趕。
杜家村離府城有些遠,一行人從天未亮出發,直到第二天天際發白才到府城杜家。小孩子們都在牛車上休息過,精神頭倒是足得很,卻沒了之前的興高采烈,反倒是忐忑不安起來,三丫頭受這氛圍感染,再想到白氏說的話也忍不住沉默起來。
杜家的管事安排十幾個孩子到杜家舉人老爺家的後院去排隊,三丫頭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在別人眼裡實在不算什麼,想到白氏跟她說的別回去,甚至有一種立即掉頭跑掉的衝動,可她二哥牢牢的抓著她的胳膊,她只能僵在那裡。
等到太陽也升起來了,她前面的隊伍也終於動了起來,她在後面看不見前面的情況,只看見一個又一個同齡人失望的走了出去,有的甚至還留下了眼淚,三丫頭一個個的看過去,甚至也有了一種落淚的衝動,整個隊伍里瀰漫著一股低迷的氛圍。
「二哥,我害怕。」三丫頭輕聲說道。
「我還好。」二哥咬著牙說,「別怕,那是他們村的人不行,咱們村一定行的。」
三丫頭覺得自己似乎被安慰到了,但焦慮還是促使她想跑出去。
萬一她沒有修仙的資格,難道她真的要哭著跪下來求仙人嗎?在這麼多熟人面前,好丟人的。可萬一實在不行,可其他的小姐姐能修仙,她該怎麼辦呢?
三丫頭站在那裡茫然無措,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無能為力。
越往前接近水榭,三丫頭就越是緊張,甚至盼著這隊伍排的慢些才好,可似乎偏不順她的意似的,很快就到了她面前。
她白著一張臉踏進水榭,忽的看見坐在裡面一個青年,錦衣華服,悠哉游哉的神態,和她所見過的所有人都不一樣。她幾乎一瞬間就做出了決定,萬一她不夠格,那就是死也要求著去修仙。
「來,別怕。」青年看是個玉雪可愛的小姑娘,也不擺架子,笑著招招手,「把手放到這個托盤上。」
三丫頭覺得自己一顆心都要跳出來了,她呼吸有些急促的伸出手放在青年手中的玉制托盤上,托盤立刻亮起了明亮的白色,隱隱的帶著一點明黃色。
「咦?」青年驚呼了一聲,看她的眼神里充滿驚喜,「金土雙靈根,小姑娘,你叫什麼?」
「我叫杜三丫。」三丫頭隱隱的覺得自己大概是不會被淘汰了。
「來,坐過來。」青年拉著她坐在自己身邊的椅子上,「別怕,你只管跟著我,說不得以後我還要喚你一聲師姐。」
三丫頭有點不安的坐在了椅子上,回頭看了一眼,在她身後還有兩男一女三個小童立著,唯她一人坐著,她素來機靈精乖,隱隱有些明悟,這恐怕就是娘所說的比別人優秀了?
因為比別人優秀,所以她得到的待遇都比別人好,她也不必舍下面子去求人,也可以得償所願。
原來比別人優秀,是這麼讓人高興舒服的事情。
二哥走進了水榭,三丫頭朝他笑了笑,二哥卻更緊張了。
「你沒有靈根。」青年的聲音遠沒有對三丫頭那麼和煦熱情了,「往那邊出去吧。」
二哥的嘴唇微微發顫,看了看三丫,終是什麼也沒說,默默的走出去了。三丫頭看著他很是著急,他為什麼不求求仙人呢?她想開口為二哥求情,嘴唇蠕動了記下,終於還是沉默了,她害怕會惹仙人不高興。
三丫頭坐在仙人身邊看著一個又一個同族進來又出去,一直沒有再看見誰留下來,卻看見有人是廢靈根,跪在那裡哭著給仙人磕頭,求仙人收下他。任誰見了他,都會被他那一個個極盡虔誠的響頭所打動,他的額頭很快就破了皮,洇出血來。
「你只是廢靈根,即使踏上仙途也不可能突破鍊氣初期,還是出去吧。」青年勸他。
「求仙人給我一個機會。」少年哀哀的求他。
「那你就過來吧。」青年嘆了一口氣,允了他。
三丫頭看著這少年無限歡喜的站到了她身後,雖然年幼,卻仍是生出一股感同身受的悲哀,如果被測出廢靈根的是她,那此時磕破了頭狼狽不堪的就成了她呀!
仙緣啊,到底是什麼?為何叫人求之不得抱憾終生呢?
成仙,又到底是什麼?何以叫人難以捨棄上下求索呢?
青年為人測靈根結束后,剩下來的孩子不過有七個,三丫頭一直沒有見到哪一個被青年拉著坐在她旁邊的了。
「師妹的名字有些落俗套,不如改一個可好?」青年溫聲和氣的問她。
「請仙人為我賜名。」三丫頭乖覺的應了。
「我實在當不起師妹這樣稱呼,師妹喚我一聲師兄就行了。」青年笑了起來,「我也姓杜,喚作杜芹澤,和師妹是同族。我問過族長,師妹這輩行『蘭』字,我就忝顏為師妹取個大名,我們修仙講究一個『去偽存真』,師妹天資不凡,不如就喚作『杜蘭真』吧。」
三丫頭半懂不懂的聽著,把每一個字都聽進心裡,「謝謝師兄,以後我就叫杜蘭真了。」
杜芹澤分別給七個孩童取了名字,「幾位師弟師妹,我們宗門叫做極塵宗,是修仙界六大派之一,弟子無數,傳承完整,弟子剛進門都是在小榭修鍊三年的。待會兒我就帶著你們去離宗門比較近的浮生小榭,我們杜家子弟都是在那裡入門的。」
杜芹澤帶七人到空曠處,一招手,喚出一寶船來,流光溢彩,幾個孩子看的呆了,「各位師弟師妹,上船吧。」
杜蘭真上了寶船,仍覺得不可思議,直至杜芹澤一揮手,寶船直衝雲霄,在雲中迅速穿梭,她一時失聲,往下望去,人間無數早已化作渺茫的星星點點,漸漸的不見了。彷彿有什麼東西在她心裡破土而出,轉瞬長成參天大樹。
我一定要特別優秀,她默默的想,娘,我真的沒有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