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承潛的信(5)
聽了大熊的故事,我突然覺得自己也想說點什麼,於是我對大熊講述了我們舅舅竹的故事。珺婉,我想你對我們的舅舅竹了解的並沒有我那麼多,我今天也想給你講講他的故事。
記憶有時是一灘黏稠的血,殘酷而帶有攻擊性,會令你頭暈目眩,記憶有時是陰鬱的雲朵,壓迫你,讓你從高處墜落,記憶有時是輕盈的棉絮,軟乎乎的,讓你感覺到一點暖意,記憶有時是三月的花朵,色彩艷麗,帶著驕傲與盈盈一笑。
我們的那位舅舅竹已經死了好多年,他不是我們的親舅舅,但他與我是最為親近的,是一個有點不一樣的舅舅。
舅舅叫竹,竹是舅舅那裡常見的植物,總是高而直,直插天空,帶著倔強,竹總是常年碧綠,它穿著好看的衣服,好不讓別的植物打敗它。舅舅的家人當初給他取這個名字的時候應該是想讓他有個不一樣的人生,如果沒有,也當驕傲而倔強的活在這人世間。
舅舅竹死於盛年,他得了肺結核,咳嗽了十餘年,與其鬥爭了十餘年,最終他還是被疾病給打敗了,肺結核結束了他略微蒼涼的一生。
舅舅竹一直是不屈從命運的,但命運擊穿了他的頭顱,他的眼睛始終仰望天空,但天空沒有給他朝陽與晚霞,而是給他雷電與迎頭痛擊。
舅舅竹有帶著顏色的夢想,他喜歡畫畫,畫筆使他的生命輕盈了許多,畫筆也削減了他命運的哀愁。
舅舅竹離我家有近三十公里的距離,他住在我們親舅舅家屋后,他的家門正對著一片綠色的竹園,那些竹子總掛著瑩瑩的綠。
在我的記憶中,舅舅竹一直是喜歡畫畫的,他的手裡總是握著畫畫的毛筆,他畫畫一半是為了生存,一半是為了夢想,他給我說這些的時候,並沒有用夢想這個略帶輕浮的詞語,夢想是我給他的註腳,舅舅竹把它叫做前程。舅舅竹說他畫畫一半是為了應付當下的生活,一半是為了有更好的前程。
舅舅竹在九十年代的鄉村是個「不務正業」的人,他被人叫做二流子,鄉親們說你不好好找一份正兒八經的工作,或者外出務工,你老是拿著毛筆畫那些不能吃不能穿的的畫有什麼用呢,那些東西並不能養活一個人,舅舅竹對那些冷嘲熱諷總是微微一笑,不辯駁,不反擊,他保持沉默。
我是舅舅竹的崇拜者,我會驚訝於那些畫的鮮活,精彩的構圖,優美的意境,我雖然還是個小學生,但舅舅竹還是樂於讓我看他的畫,他將自己的畫一幅幅的鋪展開來,他講述他作品的時候眉開眼笑。我是舅舅竹作品的為數不多的欣賞者,我每次去外婆家的時候他都會喊我到他家去玩,然後給我看他的畫。
舅舅竹總是窮困潦倒,他幾乎沒有錢購買好一點的毛筆,顏料,畫紙,他用的是很便宜的毛筆,拙劣的顏料,用的紙甚至是舊報紙。他用這些東西畫嬌艷的梅花,畫迎風的竹子,畫一片金黃的麥田,畫水中遊動的魚,畫連綿起伏的群山,畫暖風裡的桐花,畫蓬勃生長的蔬果,畫安靜的柿子樹,畫年代久遠的房屋,那些東西在他的筆下搖曳生輝,帶著旺盛的生命。
為了獲得買顏料的錢,舅舅竹給人在棺材上作畫,逢年過節的時候給人畫掛在廳堂的畫,但那些收入及其微薄,他總是入不敷出。他向鄉鄰兜售他的畫,沒人肯搭理他。
舅舅竹沒有放棄,他總是在不停的畫,他說如果等自己哪天有錢了,他要出去拜訪名師,提高自己的技能,然後畫一輩子的畫,他說自己雖然只是初中畢業,但只要一直畫下去,自己總有出人頭地的一天。然而在他的有生之年他一直沒有錢,他也沒能拜訪名師,沒能功成名就。
在我的記憶中,舅舅竹一直在咳嗽中,一咳嗽他的臉便憋得通紅,很多時候還能見到咳出的血。
舅舅竹得的是肺結核,那是很早就落下的病根,舅舅竹邊作畫邊咳嗽,有時血會咳在畫上,殷紅的一片。
舅舅竹常年吃藥,然而他的病卻愈加的重。
舅舅竹很少在別人家吃飯,他怕將自己的病傳染給別人,即使在別人家吃飯,他也是將自己的碗筷同別人分開,他吃的小心翼翼。
舅舅竹最後還是死於肺結核,死於盛年,病痛結束了他潦草的一生。
現在,舅舅竹安靜的躺在大地之上。每每憶起他時,我眼前總是他那些鮮活的畫以及他咳在畫上殷紅的血,以及那倔強的、瘦弱的身影。
珺婉,我對大熊講完我們的舅舅竹的事情之後,大熊沉默了片刻,他望著窗外的雨好一段時間,那一段時間裡我也沒有再說話,我們都在思考死亡帶給我們的啟示,許久之後大熊定定的看著我說:「承潛,生命真是無常啊」,隔了良久之後大熊有些難為情的又對我說:「承潛,在你生病之前我們之間似乎有點不愉快,今天就讓我們忘記那些不愉快吧,在死亡面前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就讓我們珍惜活著的日子,我為我之前那樣對你向你道歉。」
我和大熊的矛盾竟然在那個午後輕而易舉的化解了,這不得不說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情。自那之後我和大熊一直相處的很愉快。這些變化使我真正的喜歡上了部隊的生活。
將承潛寫給李珺婉的那些信看完已是凌晨十分,那些信中有承潛的悲喜,信中記載著承潛有趣、苦悶的事,看完之後我的內心經歷好長時間還是無法平靜。說老實話,我很是嫉妒承潛,承潛能夠親切的稱呼李珺婉為丫頭,而我卻無法這麼叫她,承潛在李珺婉的心中有著別人無可替代的位置,這也是我所無法企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