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死亡有時會突然造訪你(1)
「有想過死這件事么」,李珺婉突然這樣問我。那時外面正下著密集的雨,雨類似絲線一樣的存在從天空直直的墜落向地面,它們像是連接天與地的媒介,正在訴說糾葛的人生。偶爾有一兩聲悶雷滾過,如同在沸水裡投入沉重的鉛塊。
「好像還從來沒有認真的想過這類問題」,我如此回答。我總覺得死亡與我、與李珺婉都是一件遙不可及的事情,遙遠的如同要到火星上定居。
雨滴落在數的的葉子上發出「啪啪」作響的聲音,我坐在李珺婉的身邊雖然無法真實的聽到雨滴擊打樹葉的聲音,但我能感受到。教室離外面的樹還有一段距離。教室里只剩了我和李珺婉兩個人,在有其他人在教室的時候李珺婉和我總是很少說話,甚至沒有,那時她的交談對象主要是田笑笑,而當只有我和李珺婉兩人在教室的時候,李珺婉就會和我說許多話,甚至是可以稱之為「親密」的話,我的內心是這樣理解的,至於李珺婉如何看待我和他獨處這件事她並沒有明確告知我,我不得而知。我相信李珺婉和我說的某些話田笑笑並不得知,我為此覺得被幸福擊中,我很享受那種幸福。
「死亡有時候會突然造訪你」,李珺婉又說,她的語氣里充滿了哀婉,那些話像是某件重物擊向我。
「死是一件不可預料的事情,他在我們無能為力的範疇」,我說出這些字的時候又有悶雷滾過,沉悶而刺耳的雷聲掩蓋了我的說話聲。
「承潛怕是撐不過今年夏天了」,李珺婉對我說過這些就別過臉去,她將一隻胳膊放在桌面,然後將腦袋鴕鳥樣的埋在了裡面。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承潛也許會活下去的」,我望著教室外越下越大的雨如此回答。
李珺婉沒有抬頭,也沒有就此做出回應。
我和李珺婉見到承潛的時候是在承潛的病房裡。那時的承潛已經不能稱之為一個活人,他幾乎沒有生命的跡象,完完全全就是一個被各種儀器包圍,勉強維繫著生命體征沒有徹底死去的人。
承潛躺在病床上沒有知覺,雙眼緊閉,無法開口說一句話,連呼吸彷彿也微弱的不存在一般,雖說這樣,我還是能夠窺見承潛往日的俊朗及堅毅。
「你有許多話想對承潛說吧」,我對李珺婉說。
「是的」,李珺婉做出簡短的回答,短暫的沉默之後她又不無傷感的說:「只是承潛現在睡著了,他已經無法與我對話。」
「很多時候我都會想起自己跟在承潛的身後去上學,我們風一般的穿過桑林,我們安靜的坐在稻田邊眺望遠處的山巒,想起他對我的保護。想想那時候真是叫人懷念啦」,李珺婉看著我的眼睛對我說,但我知道她是對著睡著的承潛說的這些話。
我在靜默的空氣中思考。
有些你想遺忘的東西會始終潛伏在一個沒有光的角落,當它們被閃電擊中的時候,它們會以原本的模樣湧進你記憶的暗河。
有些人漸行漸遠,原本應該相忘於江湖,然而在某個瞬間會突然漂浮在水面之上,那些過往會閃耀著刺目的光將你推到時光深處。
有些事明明已經日漸模糊,但一陣風颳走浮塵,你會發現它們原來還是安靜的呆在那裡,你才知道原來一切都沒有改變。
「只是美好總是太短暫,它消逝的太快,總是鳥兒一般在樹枝上作短暫的停留又振翅飛走了」,李珺婉夢囈一般的說。
我在李珺婉迷離的眼神中思考。
你很想遺忘一些事情,像是忘卻飛進秋日田野中的一隻古怪的鳥,然而很多時候那隻鳥兒的翅膀所激起的風會讓你的記憶突然蘇醒,原來你還是無法忘掉田野的寂寥與空曠,無法忘掉鳥兒悲傷的灰色與它眼睛里低垂的黑暗。
有些不愉快始終困擾你,那些事件像是潔白衣服上的一塊污漬,洗過之後依然有渣子沉在水底,它是遠古的化石埋在地殼裡訴說著的憂傷。
有些痛苦就像是樹的枝條在雨夜抽打你的靈魂,傷雖然好了,可那道傷疤卻總是觸目驚心,常常將你拖進深淵。
「想來無論是美好還是痛苦都總能夠加深我們的記憶,很多時候它會讓我們沉浸在自己的記憶中無法自拔,像是沉入深深的海底」,我在心裡對自己這樣說。
我理解李珺婉的悲傷,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人即將離開這個世界,誠如他所說承潛可能撐不過這個夏天,這幾乎是一個叫人悲痛的事實。承潛此時已不是之前的那個有說有笑的承潛,此時的承潛只不過是一個沒有徹底死去的承潛,他聽不見李珺婉所說話,也看不見李珺婉的憂傷,他只是一具在靠一堆機械勉力維持呼吸的肉體,簡直同一幢房屋、一塊石頭、一根芒草沒什麼區別。
說老實話我一直有逃離承潛病房的衝動,總覺得醫院是極不適合健康的人待在那裡的,那裡彷彿是一個巨大怪獸的肚子,有血有肉的人在這裡很快就會變成虛無縹緲的靈魂,或者說這裡是通往地獄的前站也不無不可,活著的人隨時都有可能在那裡失去性命。
走出承潛的病房行至幽暗的病房走廊的時候醫務人員行色匆匆,他們的面部表情模糊不清,看著他們我的腦海里突然湧現出這樣幾行文字來:
明天
也許很快就隨著消毒水
找到它的墓地
悲傷是廉價的塑料袋
眼淚拒絕與生活和解
一切都無濟於事
這裡是命運的收納箱
許多人無法掙脫那根紅繩子
直至孤獨的死在那山嵐之上
的青草地中
杜鵑的哀鳴也無法喚起拯救
愛情消亡在潮水中
女人及男人反向奔跑
有大廈的磚塊瞬間擊穿他們的頭顱
他們的血紅的發亮
一條魚上了岸
一個村莊毀於黎明
我心底哀傷的河流
流向遠方的遠方
當然這些並不是我親手所寫,它們是我在一本並不出名的雜誌上偶爾看到的,這時候那些文字卻像一束光陡的投射進不可測的井底。它們在訴說著在醫院裡隨時可能土崩瓦解的東西:面對生命的無力感、愛情的消亡,集體人格的毀滅。